如今正是春日時節，柳樹發了新芽，盛開的正好，連著雲京城外這條叫做灞水的護城河，也是一穿的煙柳霧濃，宛如一條翠幕一般。

離護城河不遠處，有一處裝飾精巧的宅子，門口兩座石獅子，看上去歷經風霜，上面三個大字「端王府」。

年僅十九歲的端王江協穿了一身青衣，佩著玉帶玉冠，正坐在書桌前，桌上的窗戶里映入滿簾春色，他手中拿了一張素色紙箋，正細細的看著上面的內容。

端正的筆跡寫在素紙上，字跡清逸，觀之不凡。

「如此詩文相交，雖不得見，亦如王爺在側。」

江協看了，心底就有些歡喜，又想起慕嵐來。

這位敵國的質子殿下，氣度不凡，卻偏偏面上生了大片黑色胎記，於是被大景朝中許多人不喜，可在江協心底，慕嵐乃是天下一等一之人。

——而他，對慕嵐，其實也...有著難以言喻的情感。

從前他們可以詩文相交，可以去拜訪對弈，江協知道慕嵐大才高義，只好兄弟相稱，不敢把自己的心意有一星半點訴之於口。

只要說出來，像阿嵐這樣眼睛裡揉不了沙子的人，一定回和自己斷絕往來，也因此，一定不能說。

可最近朝堂動亂，當年二哥江寶棟在位的時候因為疑心殺了大皇子，原本以為已經是失了人倫，卻沒想到，三皇子江玉樓篡位之後，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

尤其是最近兩個月，不僅六弟被殺，朝廷中諸位大臣也被猜疑，有的遭了牢獄之災，有的甚至被滿門抄斬。

人人自危。

這種情況下，江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又如何敢和身為敵國質子的慕嵐見面。

一旦兩人見面，被有心之人稟告給江玉樓，也許兩人都會沒命吧...

——

不，江玉樓顧忌大齊，不敢真的殺了慕嵐，可自己的性命，未必能夠保全。

江協有幾分眷戀的將那紙箋上的字跡看了半晌，翻到背面，卻看到一行字:「男兒在世，當建功立業，成就功名，如今王爺才華難展，我孤鴻無援，豈非同病相憐乎？」

江協心底便是一跳，阿嵐他...

字裡行間，竟有幾分鬱郁不得志，以及..幾分野心，江協沉默半晌，將那紙條不著痕跡的在油燈中燒掉，一點一點的看著它變作一抔灰燼 ，被風一吹，了無聲息。

......

高天之上碧空如洗，春日正好，鳥鳴爛漫，江協將朝服認認真真的穿了，眺望著遠處發獃，從那裡可以看到宮城的琉璃瓦檐，連綿起伏。

如今雖然是亂世，天下四分五裂已經有數百年了，可大景位於江南這一片沃土，國富力強，這宮舍之精美，也不知經過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反覆修整。

貼身侍衛高原為將平日里高原最喜歡的青玉佩戴上，忽然普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江協的腿哭嚎起來:「王爺，您這一去，屬下要是再也見不到您了，可怎麼辦，您不能去啊，江玉樓為人殘暴，這一去怕是有去無回啊。」

江協已經顧不上說他僭越，雖然覺得一個大男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有些好笑——他輕飄飄的隨口說了句:「大膽，當今聖上的名諱，也是你這麼叫的。」

高原擦擦眼淚:「江玉樓殺了那麼多人，把大景上下搞得一團糟，如今又要對王爺下手，屬下如何敬畏他？」

「無妨，這一去未必就一定死在皇宮裡，再說，我也無處可去了，若是逃了，以皇兄的性子，這王府上下留不下一個活口。」

江協看了良久遠處，也覺得到了時辰，他道:「阿原，這一去，就看我的命數了，若我沒能回來，你就另投他處的，以你的才學，定然能夠覓得一個好前程。」

話音落下，江協便端正衣冠，朝皇城而去。

......

這天下風流，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看。

.......

景明帝共有九子未早夭，江協是其中第五個，被封了端王。

景明帝將皇位傳給了為人仁厚的二皇子江寶棟，江寶棟在位期間，朝綱混亂，他又因疑心殺了大皇子。

江寶棟在位不過半年，就被如今的皇帝——三皇子江玉樓篡位，江寶棟被殺。

江玉樓卻為人殘暴，有過之而不及，他是篡位而得帝位，便疑心自己兄弟也是如此，於是這半年來，活下來的其他幾個皇子只剩下江協自己，還有江濤，江慎三人。

前幾日江玉樓剛殺了六弟。

今日又召自己前去，怕是此行危險重重。

江協開始回憶起自己這位三哥來——自小三哥便領兵在外，兩人接觸的算不上多，只是他性情凶暴，江協有所耳聞。後來三哥回了京城，竟然也漸漸熟悉了些許。

繼位之後，他曾將宮中宮女五官活活削下來，油炸之後命令大臣觀賞，以此讓大臣不敢生出忤逆之心。

而自己一向遠離朝政中心，生母又是地位不高的宮女出身，也沒有和江玉樓有過什麼衝突，從前兩人也曾把盞同游。

可這鴻門宴避無可避，是必須得走這一遭了。

等江協一路到了宮門口，便擺上一副戰戰兢兢的表情，眉頭緊皺，正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卻看到莊嚴肅穆的紅牆外，正有一道人影，一身朝服，面色白皙，模樣端方周正，看上去成熟穩重中帶著幾分俊美，正是如今的殿閣大學士季望之。

兩人一個照面，季望之溫聲道:「微臣見過端王爺。」

江協微笑應付道:「季大學士客氣了。」

正要離開，擦肩而過的瞬間，卻聽季望之道:「在下不才，聽聞陛下設宴，請王爺前來。」

江協心頭一跳，察覺季望之話裡有話:「大學士有話要說？」

季望之看著江協恍惚的模樣，道:「依在下看，王爺不必擔心，此舉聖上乃是為了試探王爺忠心，王爺自當放心。」

「多謝季大學士提點。」江協道:「可小王如今朝不保夕，卻不知季大學士怎麼甘願冒此風險告知在下。」

季望之道:「身在朝堂，總要為自己廣交善緣，王爺放心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