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微涼，蟬鳴清脆，天幕里明亮的星子閃著光芒，映著皎潔的月光，仿若給涼薄的夜色中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沙。

夜色涼薄，人心是否也同樣涼薄?

落雪居內，高台明階上，玄黑色燙金華服的少年，在門前緩緩踱著步，等待屋內主人的回應。

半晌，何書涼開門走出，楚佑宸忙上前兩步，只見那個小書童極為怨念地瞪了他一眼，道：「殿下身子不適，斗膽請陛下在外面說完就走吧。」

「殿下還說了，讓書涼把這罐酒給陛下送來，說是陛下可能想淺酌些許。」說著，將手中用紅繩網住的一罐醇酒遞了上來，楚佑宸伸手接過，打量了許久。

何書涼突然壓低了聲音，「還有，殿下不舒服，陛下你少說幾句，書涼先行告退。」最後一句，聲音再度提升。

接著，轉身離去。

楚佑宸點頭，看著從窗中映出的那一抹影子，道了句：「本就是孤冒昧前來，南陌不僅不怪，還替孤考慮的周全，子鈺自愧不如。」

子鈺……子鈺……

整個非涼幾乎無人知曉，宣昱帝楚佑宸，小字，子鈺。

這是他失憶以前，自己最愛叫的一個名字。可是……現在只有在夢裡，才會重新響起。

記得當初隱居的時候，少年略顯青澀的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對他道：「我字子鈺，子鈺者，紫玉也，這塊紫玉送給你，今後我不在的日子裡，就讓它替我陪伴允之左右。」

那年他淺笑著收下，卻未想竟一語成讖。

他側躺在榻上，一隻手撐著頭，另一隻手中把玩著那塊紫玉九龍佩，白髮散落在肩頭，如雪般白凈，眼底是無可奈何。楚佑宸啊，你這樣的人，肯讓一個外人喚你的小字，究竟是為何？

或者說，他在楚佑宸心中，還是慢慢地，變得不一樣了？

或許，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南陌啊，你知道嗎，阿暝他……沒了……」他倚著牆頭坐下，聲音不大，還微微帶著幾分顫抖，幾分自嘲，「你知道嗎，以前我就想著，我們會不會長久，可我自以為能夠除去一切阻礙，到最終，卻無法推開死別……」

隔了一會兒，他聽見裡面輕輕地「嗯」了一聲，他知道，落南陌有認真聽。

「曾經我也想過，他們究竟瞞了我些什麼，這些事情，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可是現在，我不想知道了……」

這次，屋內回應的時間隔的久了些。

過了半晌，才聽到落南陌低低地應了一聲：「我和你，在此之前，沒有絲毫關係……」

沒有……絲毫關係！

到底要怎樣的決心，怎樣的狠心，才說的出這樣的話語？

「其實……都不重要了。人已經沒了，而我卻礙於身份，不能哭，不能鬧，不能流露出絲毫軟弱……」

「南陌啊……你說，我連自己所愛之人都不能保護，是不是，很無能？」他顫抖著聲音，斜斜靠在牆邊，然後狠狠地灌了一口酒，閉上眼睛，任淚水緩緩流落。

裡面突然沒了聲音。

「其實……我不是為了他的死才這樣……南陌啊，你知道嗎？我不是為他的死啊！我只是覺得……為什麼上天要把我所珍重的，一件件從我身邊奪去？」他喃喃地問著。

「先是母後，然後是父皇，現在，又輪到了阿暝……下一個呢？又會是誰？」

月上林稍，清冷的光打在楚佑宸的臉上，照映著少年的面龐愈發的憔悴。

不知何時，天空中竟下起了雨，就像是兩人的眼淚，在這漆黑的夜裡是異樣的凄美。

風颳起來，吹得屋內燭光搖曳，室內的光線有些昏黃，雪衣少年半躺在榻上，神色哀凄，兩隻手死死揪住蓋在身上的棉被，身子微微顫抖。

半晌，他閉上雙目，兩行清淚緩緩從眼眶中流出。

他心底有一個聲音不停的叫囂著——不要再說了，楚佑宸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門外的那人每說一句，落南陌的心便會又痛上幾分，似是有人拿著刀，一刀刀地劃在他的心口處，痛不欲生。

試問這世間任何一個人，當你最愛的人在你面前不斷說著他和另一個人的情愛，而你卻什麼也不能做，就連最基本的阻止或者情緒的發泄都無法實現時，該是怎樣的一種心酸？

他也會心疼呢，心疼楚佑宸，同時，也心疼他們之間的那條路。

楚佑宸啊……落南陌這般清冷孤傲之人，這些年為了你，幾乎流盡了必生的眼淚啊！

牆裡牆外，一人白衣如雪，一人黑裳似墨；一人淋著雨，一人迎著風，卻是同樣的憔悴，同樣的痛苦不堪。

眼淚……似是要落盡，流成汩汩的小溪，才肯罷休。

「我知道，這麼晚了來打擾南陌，確實是我的不對，可是南陌啊，在這整座皇宮裡，除了婓煙，也就只有你，能夠理解我的了……」

「南陌，你倦了的話就先休息，不用管我的，叫我一個人發泄一會兒就好。」

落南陌早就泣不成聲。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似是微醺，不住地說著胡話，沒有一點邏輯可言，但聽的人卻深深明白，他醉時所言，最是真切，是他心底最想說出的話。

過了許久，楚佑宸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向外走去，手上還端著何書涼給他的那瓶酒，青絲散亂，混著淚水和雨水一起，粘在面頰上，衣襟上，看起來十分狼狽。

他的臉上、衣上，灑滿了銀白色的月光，還嘀嗒地落著水，此情此景，更顯的凄冷而孤寂。

在他走了幾步後，身後似是有聲音傳來——

落南陌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讓自己努力平復下來道：「聽說陛下三日後出征，屆時，南陌願從旁輔佐陛下，揮師北上。」

這麼一大段話，檢討在楚佑宸耳中，就是一句——「我陪你一起去。」

拋去過往的種種羈絆不提，落南陌於他，是朋友、是知己、是能夠陪伴提點他的良師益友、更是有著無雙才智的少年英才。

在這種情況之下，能有一個這樣的人物伴他左右，助他開疆擴土，平定內外，楚佑宸自覺三生有幸。

他站在雨中，回首，深深地作了一揖，口中道：「那，多謝南陌成全。」

楚佑宸走後，院子里再度恢復了平靜。

落南陌已經哭不出來了，他一直怔怔地看著那人離開的方向，墨色染藍的眸子仿若一片蔚藍的星空，眸底，是一望無際的哀愁。

楚佑宸……我該拿你怎麼辦是好？

三日後，他的毒早就止住了……正好伴他同去。

當夜，宣昱帝突發高燒，口中不斷的喚著一個人的名字，誰也聽不清他叫的是誰，導致宮人們都以為他對葉大將軍情深似海，就連生病也喚著那人的名諱。

然而，並沒有人知道，楚佑宸喚了一個晚上的名字，只有兩個字，喚作——允之。

他心底藏著的那個模糊的影子，姓落，小字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