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是一個城鎮永不落幕的豐碑。

顧向北路過街口的老樹，再往深處走，緊接著出現零星靠街的小鋪子，鋪面上高懸著市政在三十年前文明建設時統一給商家們定製的木製白字廣告牌，由於長久的無人管照，不少字跡被油煙熏蝕的模糊不清，燈帶垂落。他一家一家的看過來，從街口往右手邊數的第十五家，招牌上寫著——老午家常菜。

顧向北在這裡停下腳步，不再向前。

其實這家店叫老許家常菜。

言字旁被一個搗蛋鬼弄掉了。

被誰呢。

往事綿綿密密糾纏起他的思緒，就好像夏天關燈後嗡嗡環繞的蚊蟲，打開燈想看看不著，想摸摸不到，關了燈要睡覺的時候卻又不離不棄在耳邊吵鬧不休。

被回憶糾纏和被蚊蟲困擾是一樣的，怎麼也睡不好，怎麼也擺脫不掉。

顧向北很細心的觀察著身邊一切景色，細心到屋檐上打蔫兒的枯草都讓他看了個仔細。這條街沒有什麼大變化，三十年前什麼樣，和現在分毫不差。

一切都沒變，變得只有人。

一陣煩悶後，他張開五指，把頭髮從額前到腦後狠狠抓了一把，劉海被揉得凌亂。他沒能分出心思把髮型恢復得更妥帖，顧向北在想，頭髮是太長了，該剪一剪了。

離開家的這十多年，他深知自己的變化應該是翻天覆地，甚至有些離譜的。

最好的證明就是街口小賣部看著他從小長大的老頭竟然沒能認出他來。

當然，也不排除老頭老年痴呆的可能性。

他垂著眼睛看著五指縫隙中被剛才粗暴的動作帶下來的髮絲，脫髮量遠遠超過他這個年齡範圍內的健康標準。

再這麼下去要成地中海了。

顧向北被這個念頭搞得有些絕望。

腦海里環繞著句話：哥可以死，但不能不帥。

外頭毒辣的烈日不容他繼續矯情，直把人往屋裡陰涼處逼，顧向北拍幹凈手，邁著長腿推開店門。

拴在門頂的鈴鐺清脆悅耳。

這個時間已經過了鎮上人習慣的飯點，小店為了省點電費黑著燈，只有個胖乎乎系著大紅圍裙的男人背對著門口，正在賣力收拾桌面上的碗筷。

聽見他推門的聲音，男人用他渾厚老實的音色招呼道：「想吃點什麼？」

顧西北歪著頭，眼角眉梢都掛著笑意，沒說話。

男人沒聽到下文，轉過身來看，在見到門口來客的時候竟也微微愣住，幾秒後才很不確定地試探問道：「北……北子哥？」

這回顧向北也有些詫異，他的變化竟然大到連面前的發小都沒能一眼認出來。

看來不是老頭痴呆，冤枉他了。

「嗯。」顧向北懶洋洋答應一聲，語氣很拽，挑起眉毛，笑容中帶著點痞氣，回道：「怎麼了胖小，不歡迎你哥回來？」

「哎喲！」男人一把扔下手裡的抹布，衝過來就要抱他，顧向北眼看著他胸前那油漬漬汗津津的紅圍裙，驚恐往後退了一步，禮貌伸手擋在兩人中間。

「熱。」他找了個理由嫌棄地推開胖小，「別糊在哥身上。」

胖小被拒後也不惱，興奮的小胖臉緋紅，把手在圍裙上搓搓，兩隻豆大的小眼睛直往顧向北身後尋。

「你怎麼突然就回來了呀哥，也不說一聲，我這一點準備都沒有，你看屋子都沒收拾。」胖小又神秘兮兮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壓低聲音問：「大明星跟你一塊兒回來的？」

來的路上顧向北就料想到這個問題終究是逃不開的，早就找好說辭，半笑不笑的扯扯嘴角，回道：「沒，他工作忙，沒空。」

「哦哦，也是。」胖小似懂非懂點點頭，沒再糾結，眼珠一轉開始抱怨，：「哎，哥你太不夠意思了，當年一句話不說就離開旅安鎮，十幾年也不知道回來看一眼，大傢伙都想死你了。」

胖小說著，又想起當年一場荒唐的別離，嗔怪他的惡行，沒忍住一拳頭打在顧向北胸口。

「爸媽想你好久了。」

顧向北被他這猝不及防的一拳打得後退兩步，後背咣一下靠在門板上，頭頂的鈴鐺再次噹啷作響。

「你小子下手輕點，」他嘶一聲重新站穩，半開玩笑道：「我都多大歲數了，禁不起你這一拳。」

胖小詫異看他一眼，「不是吧北子哥，你虛了？」

「滾蛋，你丫才虛了。」顧向北笑罵著推開他，自顧自往店裡涼快處走去，一屁股坐在桌邊。

胖小回過頭問：「吃飯了嗎？」

「沒呢。」

說是這麼說，顧向北其實沒什麼胃口，天太熱，再加上身體不好，他患上厭食症已經有一段不短不長的日子了。

長久以來吃不下東西營養匱乏掏空了他的身體。如果現在脫下衣服，就能看到他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的上身。好在他臉上還有那麼二兩肉，只看臉還看不出病態憔悴。

胖小剛才那一拳打得真不重。

是他虛。

「我給你做點什麼吃吧。」胖小熱情招呼，說著就要下廚。

顧向北沒拒絕，抬起頭看著對面白牆上掛著的紅底黃字的菜單，從頭到尾瀏覽一遍。店裡的菜式跟十年前比多了不少創新之處。

「你看著辦吧，隨便弄一口就行。」看了一圈也沒找到特別想吃的東西，他只好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