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到——」

太監尖銳的聲音自院落外傳來，周圍人都起身接旨，唯獨尚靖辛坐在地上，毫無反應。他身上還穿著一身顏色嬌嫩的淡粉牡丹衫，長衫上的牡丹因染了血而失了原有的嬌艷。

他目光垂落，看見身上的衣服，卻覺分外刺痛。

這衣服是個笑話，他也是個笑話。

宣旨的話尚靖辛聽了個七七八八，不過是把他的罪行一一羅列，從他尚且年少時為江洵之做的第一件錯事開始，到如今落定塵埃，原來他每一件，都記得。

既然都記得，為何還要如此對他？

「陛下念你護駕有功，免去你的死罪，廢你執劍雙手，日後就養在這萃夕閣吧。」

噁心，好噁心……

侍衛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尚靖辛只覺得自己滿腹的酸苦正在翻江倒海，要湧出來似的，他沒有掙扎，只是微微一個抬頭，便叫身旁人驚慌地抬腳踩住了他的腦袋。

只因陛下說過，他自幼習得一身好功夫，若是給他機會，恐怕這些人都不夠他殺的。可江洵之算來算去，大概也沒有算到，他說要廢去尚靖辛雙手時，尚靖辛連眼都未眨一下。

不過是挑斷兩根筋脈，他們動作利落，尚靖辛只感覺到手上一陣劇痛，便很快就被跟來的太醫捂住了傷口，以阻止他流血過多而亡。

江洵之這是要他活著，不論是因為什麼，都何其殘忍。

「王公公……我父母……」

尚靖辛掙扎著爬起身，顫抖著說出了幾日來的第一句話，該受的罰他都受了，該剷除的人他都剷除了，他雙手已斷不能執劍，江洵之以後再無後顧之憂了，他登基時尚靖辛便跪著懇求過他，要他放過他的父母，老將軍年老，早已經不會是他的對手了。

「呦，小尚公子，陛下下的旨可是株連，只有您一人是陛下格外開恩的，其他人這會兒，可能已經沒命了吧？」

「什麼？！」

尚靖辛撐起身來踉蹌了兩步，周圍的宮人侍衛拔出腰間佩劍看著他，著實可笑。他都廢人一個了，到底還在怕他什麼？他這些年陰謀算盡，害人無數，卻唯獨對江洵之問心無愧，他的人這麼防著他，是不是江洵之自己心裡有愧，知道他不會放過他？

「我要見他！」

尚靖辛劍眉一蹙，本就一張非常冷峻的臉上更顯憤怒神色，他顧不上手腕神色，滿腦子都是要找江洵之問個清楚，問問他這些年到底是做錯了什麼，要他這麼懲罰他。

「小尚公子，這……陛下沒讓您出去，小的們也不敢放您出去，您還是別為難我們了。」

老太監面露難色，真要在這裡動起手來，失手殺了他皇上要怪罪，放他出去皇上也要怪罪，左右兩難的局面。

「若想攔我，有本事殺了我，若不敢攔我，就帶我去見他！就說我以死相逼，你們沒有辦法，絕不會牽連你們。」

「好一個以死相逼。」

尚靖辛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被一帶笑嗓音接住，那人身著一身玄色龍袍，氣勢非凡地踏入門來，周圍的人便跪了一地。

「靖辛，幾日不見，你倒是學會用生死來逼朕了。」

江洵之喚他名諱時向來曖昧，從來不肯好好喚他，從小到大一直如此。年幼時尚靖辛一派正氣最厭惡他這這副模樣，常常要被他惹惱，可自從他愛上他以後，這稱呼就成了他唯一的掛念。

因為只有他的名字，在他口中是如此的。

可如今，心愛之人立在他面前，嘴角噙笑，滿目是他看不懂的寡淡冰冷。江洵之像是匆匆趕來，龍袍上還染著血。

像是他家人的血。

「你殺了我父親……」

尚靖辛張了張嘴，怒喝到了他面前又變得虛晃下來，在這男人面前，他饒是再兇猛的虎豹，也要變成病貓。

江洵之睨了一眼尚靖辛，他知道這人不論在外面有多大的本事，統統是捨不得用在他身上的，他仗著他的喜愛，有恃無恐了多年：「尚將軍心本就不在朕這兒，他在軍中有舊部，有威望，朕若留他，豈不自留後患？尚府上下驍勇善戰，留下哪個朕都不放心，朕親眼看著他們死絕了，才能安枕，你說呢？」

「我也是尚府一員，你也該殺了我。你殺我全家，我恨你入骨，現在不殺我，就是養虎為患，你留著我，終有一日，我要親手取你首級。」

「朕已廢你雙手，你憑什麼殺朕？」

江洵之說到他的手時，忍不住頓了頓話頭，心狠如他下得去這道旨卻看不得他的手，他剛剛在門外立了良久，聽他們對話等旨成，他無數遍默念要自己忍住不能為尚靖辛的慘叫所動容，卻根本就沒等來他的叫聲。

是啊，尚靖辛一身傲骨幼時立在雪中執拗不聽人勸，寧折不彎的性子早已顯現得淋漓盡致，現在又豈會因為這點痛楚在敵人面前叫出聲來。

在尚靖辛眼中，他江洵之，應該已是敵人了。

「我想殺人，無需靠手。」

尚靖辛鼓起全身勇氣狠狠剜了一眼江洵之，但也就只有一眼。

他愛江洵之愛了數載，江洵之當年不過是個極不受寵的皇子，詩書禮易都要靠別人施捨來學，就連一身武功都是受他所教，他活了二十年，其中十餘個春夏秋冬都與江洵之廝混在一起，父親反對，皇上作梗，其他皇子王爺都覺得不妥，他頂著那麼多異樣眼光，愛了他，就沒悔過。

如今依舊不悔。

可是江洵之，我也是人啊，我為你滿手鮮血，為你墮為玩物，卻從未把我當做成你的棋子，你這樣對我，到底有沒有想過我也會萬念俱灰，痛不欲生。

尚靖辛雙眼通紅地掃過在場侍衛，眼淚自眼角滑落。他自生下來就沒怎麼哭過，如今卻是再也挨不住了。

他恨，沒辦法不恨，可他又愛，放不下愛，他做不到苟活於世不去復仇，他又做不到殺了江洵之了卻仇恨，他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尋自己心安。

「皇上！」

「住手！」

那日尚靖辛突然沖向江洵之時，被他身側的數名侍衛同時刺穿心肺，待江洵之出聲制止，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