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十天。

午後，一場雨突如其來，把黎書洛從睡夢中澆醒。

睜開眼的一瞬間，他慌亂地下意識挨個回憶幾門課程，試圖尋找還未完成的作業。

忽而黎書洛想起今天已經六月十號，那地獄般的苦讀早已結束。

並沒有想像中脫去重擔後的慶幸，黎書洛反而感到心裡空落落的難受。

像在沙漠里行走的人，幹渴和高溫奪去他的方向感，周圍茫茫一片，哪裡都是路，又好像哪裡都不是路。

黎書洛不知該如何支配大把的閑暇時間，他還沒徹底掙脫日復一日的機械生活，從前的愛好暫時撿不起來做，無所事事在墨城轉悠，竟成了他唯一能用來消磨時間的方法。

短短兩年，黎書洛從小待到大的城市似乎發生很多變化，這種變化肉眼並不可見，更像有種奇特的氛圍籠罩了全城，給黎書洛說不出的陌生感。

等到謝師宴那天，黎書洛才找到這種陌生感的根本來源。

時隔兩年，再見黎旭和黎嘯，黎書洛不禁驚訝他們的蒼老速度，年齡彷彿乘了倍，壓在兩人身上，衰頹的氣息時刻不停，從他們靈魂深處向外輸送。

兩人看向夜焰時，眼神不約而同染上慌亂和驚懼之色，黎嘯甚至卑微如舊時代的長工，朝夜焰恭恭敬敬喚了聲:「夜總。」

黎書洛向他投去驚愕的目光，他這幅模樣，和雨幕里掛著客套微笑，喊夜焰作「夜先生」的黎嘯判若兩人，而是驚弓之鳥一樣，在夜焰面前表現出長輩不該有的局促不安。

黎書洛側頭悄悄觀察夜焰，那人保持一貫不變的漠然，對黎嘯的問候做了禮貌但疏離的回應。

掌權者高高在上的虛偽姿態凸顯得淋漓盡致，只不過時移世易，從前虛偽的是黎嘯，現在是夜焰而已。

兩年前那個雨夜，放棄在M國的一切，攜眾抵達墨城的夜焰還一文不名，他那時看起來很渺小，直讓黎嘯產生錯覺，以為兩周內就能解決掉他，拿到黎恆的家產。

可是黎嘯不知道，夜焰是傑弗瑞布下天羅地網都沒能捕獲的鷹隼，實力遠遠超出他能想像的最高閾值。

輕敵的代價很慘痛，付出代價的人也不止黎嘯和黎旭兩人。一場大洗牌在夜焰到達墨城那天就悄然進行，兩年的時間，幾個持反抗態度的硬骨頭也讓夜焰磨軟了，更不用說那些原本就飄搖不定的牆頭草。

看著奉承的人群一波接一波來，黎書洛不知道該不該替夜焰高興，他還年紀輕輕，就得到別人一生難求的地位和財富，令人羨慕的同時，肯定也會招來不少暗流涌動的嫉妒目光。

所以黎書洛暗暗做了個決定:要儘快變得強一點，成為配得上站在夜焰身邊的人。

陪黎書洛處理完畢業的大小應酬，夜焰重新不見人影地忙。

黎書洛見到司鳴的頻率都比夜焰高，那傢伙新換了一頭紅毛，隔三差五在黎書洛眼前晃，可夜焰仍然晝伏夜出，一個月黎書洛都沒碰著過他幾次。

黎書洛不能不著急，打著想多看看書的借口，去了夜焰的書房蹲點。

守株待兔果然有用，當晚黎書洛就和夜焰撞了個滿懷。

夜焰剛推開門，懷裡就塞進來一團軟軟絨絨的東西，警惕心和本能驅使夜焰立刻做出反應，將黎書洛摁倒在地。

小孩自己也是懵的，等不來夜焰，正要回去睡覺，結果一頭撞進夜焰懷裡，現在還被對方反剪雙手控制住。

「夜叔叔，是我。」黎書洛的眼淚一下湧出來，抬頭可憐巴巴瞧夜焰。

「半夜在我書房做什麼？」夜焰皺眉，提起黎書洛，把他帶到書桌跟前。

黎書洛小鵪鶉一樣低著頭，揉揉被捏痛的手腕，語氣唯唯諾諾:「我來找幾本書看。」

「什麼書？」

他兩手空空，說出的話實在讓人難以信服。

「記不清名字了。」黎書洛含含糊糊地敷衍，只想先脫身回去。

「呵。」夜焰冷笑一聲，「不睡覺都要來這找，我當多重要的書呢。」

「也不是很重要……」黎書洛嚇得差點咬了舌頭，一小步一小步，鬼鬼祟祟往門口挪，「我先回去了。」

「站住。」夜焰聲音帶上幾分怒意，黎書洛全身汗毛都豎起來，定在原地不敢作亂。

「夜叔叔，」他笑得比哭還難看，「我錯了。」

「錯哪了？」

「我不該來你書房搗亂。」

「誰管你來不來書房，」夜焰語氣不耐，「我問你為什麼撒謊？」

黎書洛不說話了，他總不能告訴夜焰，自己是為了和他見面，才來書房蹲點吧。

他咬著唇，半天也沒編出合適的理由，只好蠻不講理的撒嬌，企圖矇混過關。

清脆好聽的少年音一句接一句，說出話全甜膩膩的噁心人，夜焰聽不下去，擺手叫黎書洛趕緊回去休息。

黎書洛如釋重負，頭點出了小雞啄米的架勢，很快退出書房。

耳邊消停不少，夜焰在安靜的書房裡，慢慢理手上一堆事情，心裡正越來越煩躁的時候，黎書洛重新一陣風似的刮回書房。

他端著一杯茶，趕在夜焰斥責之前開口解釋:「祁哥叫我送過來的。」

夜焰諒祁佑沒膽子使喚黎書洛，肯定是小孩自己跟祁佑軟磨硬泡，截下這杯茶。

他想說放那就行，可黎書洛端端正正舉著杯子，眼巴巴非等夜焰接過去不可。

夜焰伸出手，觸到的卻是少年冰涼細膩的皮膚，溫潤光滑的玉石一般，涼絲絲往人心裡沁。

黎書洛狀似無意地擦過夜焰的指尖，把水杯遞過去，眼神貪婪地流連在那隻漂亮的手上。

「謝謝。」夜焰放下茶杯，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但他對面的少年心如小鹿亂撞，耳垂都染上淡淡的緋色，支支吾吾丟下一句晚安，很快跑沒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