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公主...」

翩然的少女體態修長，鳳目蠶眉，膚如凝脂，一顰一笑都是濃墨重彩的鮮活。下人的話她聽了兩字就猜到下文，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又沒找到嗎？」

底下的人都不敢看她：「屬下無能。」

她咬緊嘴唇又鬆開，灧灧的眸子里浮上一層水色，又被她很快憋了回去。她敲了敲桌子，不死心地再次強調道：「你確定嗎？四個人，三皇兄，沈哥哥，還有聞大夫和薛聖手，隨便找到哪個都可以。」

長寧早已及笄，身為女子，她是罕有的出類拔萃，文武雙全。尋常士兵都未必能打的過她。又是天資聰穎，吟詩作畫信手拈來。最重要的是，她對當世政局也頗有見解。眾人背後談論起，都說長寧公主也就是可惜投錯了女胎，若是男子，必然是治世之才。

本事強，心氣自然也高。長寧公主能有今天，而沒有被送去和親，那早已退位，惡名卻依舊還在的瘋皇帝功不可沒。現任皇帝似是被嚇破了膽，任長寧公主借先皇口諭囂張跋扈，也不敢對她有任何管教。

但就是這樣的天之驕女，現在喊起曾經的故人，卻還是乖巧巧的「哥哥，皇兄」。

底下的人不敢吱聲：「...屬下無能。」

思瑄一心愁緒無可排解，最終嘆了口氣：「算了，你下去吧。」

「是。」

思瑄在京城中從來都是風風火火，她皇兄的諭令加身，她什麼都不懼。誰又敢惹邪神親口庇護的人？但表面上天上人間第一痛快的長寧公主卻也有一直縈繞在心間的執念。

自那之後，她已經有六七年沒有見過她的三皇兄了。

她不是沒有聽聞西域的事。只是她始終不肯相信——尤其是在聽到沈過同她三皇兄的屍身一同在回京途中消失，她就更加堅信，她三皇兄和沈哥哥一定還活著，活在某個地方。

他們只是...不願意見他們罷了。

這天下飲著她三皇兄的血肉長大，又反過來將他整個吞噬。

無論是誰，對這種結果，一定都不能接受吧。

尤其是她的沈哥哥。她尚且如此，更別說和她皇兄一起長大的沈過了。她甚至聽說，是沈過親手殺的她三皇兄。她簡直不能想...

思瑄閉上了眼睛。

沒事。她故作輕鬆地想，反正一輩子這麼長，她一直不放棄，總能有天找到他們。

思瑄人聰明，經商也強。她知道那兩人跟著薛子文和聞天一對師徒關係好，於是廣開藥房，想著說不定哪天就在哪個藥房裡就抓到那兩位了。但這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幾率，這麼多年，一直也沒遇到過。藥房倒成了她遊歷四方，尋找三皇兄下落的落腳點。

「公主。」思瑄正在後院獨自傷感，卻忽然有人在外稟見。思瑄睜開眼：「什麼事？」

「四方藥房傳來消息，說是有個行醫求見公主您。」

思瑄猛地站了起來，聲音都有些發抖：「在哪？」

那人答道：「在常州。」

春風得意馬蹄疾。

黑髮涌動，一雙形狀漂亮的眸子晶亮，身上的紅裙翩然惹眼，當世第一的公主張揚策馬傳過街巷，風拂過細發，為她白潤的臉頰添上幾分艷色。她蹙著眉停在一家藥店前，風風火火地剎住車，從馬上一躍而下。

「王東！你說的那行醫...」

一個戴著白斗笠的人從藥房裡走出，他穿著一襲白衣，面容模糊，但仍能看出清秀之相。

「許久未見故人，今面時，公主仍未染風霜，不減當年之姿，在下甚慰。」那人緩緩說道。

「想必殿下見了，也會非常高興。」

思瑄一震，幾乎要落下淚來：「我皇兄...我皇兄安然？」

「借公主掛心，殿下與劍聖尚好。只因一些原因，未能與公主相見。煩請公主諒解。」

思瑄定定地看著他，輕聲問：「我還能見我皇兄一面嗎？」

「我已經...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思瑄哽咽著，她連自己皇兄什麼模樣都要記不清了。

「在下這次來，就是請公主一聚的。」白紗之下，那人似乎若有若無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不僅是公主...故人也非常的...想念您。」

————

思瑄倒身手敏捷，跟在聞天身後，卻也絲毫不見慢。她一邊走一邊還問著：「我皇兄現在身體如何？」

「回公主，殿下如今雖仍需藥物療養，但已經恢復了許多，在下也一直在給殿下診療，公主無需憂心。」

「那沈哥哥呢？」

「劍聖他無大礙，公主還可放心。」

「那你呢？」

「我？」聞天低低地笑起來，「多謝公主關心。」

「在下的任務還多著，在那之前，我是不會倒下的。」聞天說。而後他轉過頭，朝思瑄笑了笑：「公主，到了。」

兩個身姿矯然的人並肩而立，一個笑意盈盈，一個面容沉靜，猶如仙人之姿，不染人間風塵。

前面的人姿容勝雪，轉眼見她，一雙水墨畫似的眸倏然睜大了。

「思瑄？」

長寧公主的眼圈一下紅了：「三皇兄！沈哥哥！」

她像瞬間回到了童年一樣，拋去一切煩惱，不管不顧地撲到她哥哥們的懷裡。

「小思瑄，好久不見啦。」熙端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又微的上揚，彷彿所有的一切未曾發生，她三皇兄只是平安順遂的長大，成為了一個風度翩翩又不失可愛的閑散王爺。和自己的侍衛天天遊山玩水，偶或看看自己的小妹，永遠是一副笑眯眯的好模樣。

然而發生的事是不可能被抹去的。她三皇兄桃花似的面容上，左半邊臉有著褪色了一般的灰暗紋面，這讓他本來驚艷的容顏多了一分不可言說的詭異；而她沉默的沈哥哥，身上卻也多了火燒的痕跡。

思瑄看著，只覺得心揪著一般的疼。

她的哥哥們明明都是這麼好的人。

然而無論是沈過，還是熙端，亦或是聞天，臉上卻都是平靜的。

對他們來說，現在即是最好的，任何人都未曾料到的結果了。

沈過立在熙端身後，一如既往的沉默，但神情卻是和緩的。漆黑的眸光只落在青衣的熙端身上，默默守護似的。而熙端間或回頭，笑意盈盈地湊到沈過耳邊說些什麼。

每當這時，兩人的模樣都格外的福祉。

這是他們曾經萬般渴求，也求不來的平靜生活。

思瑄看著，也漸漸放下了心。

她的哥哥現在很福祉，這就夠了。

思瑄同他們走到亭下，熙端笑著給人斟上茶，沈過則一抬眼，兩下躍至旁的樹上，不肖一風，手裡就多了幾個枇杷。

他把枇杷放在小石桌上，熙端笑吟吟地拿過：「古有青梅煮酒，我們有枇杷煎茶。來，喝一杯。」

思瑄與聞天一人拿起一杯茶喝起來，春風和煦，熙端與沈過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熙端笑著和思瑄敘舊，沈過則低頭給他剝枇杷。思瑄看著看著，竟不覺流下淚來。

「哎。」熙端嘆了口氣，臉上的痕跡像是敗落的花，他看著滿臉淚水的思瑄，眼裡滿是疼惜，「小思瑄，哭什麼。」

思瑄滿臉是淚：「沒，我，我是...」

熙端水墨似的眸子溫和地看著她，明明他什麼都沒問，思瑄也什麼都沒說，他卻像是明白了一切似的，溫聲道：「都過去了。」

思瑄的睫毛都沾上了水珠，她顫聲道：「真，真的嗎？皇兄，你，你和沈哥哥，這次真的能好好的嗎？」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沈過抬起頭看著她，沉靜又認真地：「能的。」

「除了生死。」沈過說，「我們之間不再有離別。」

「我會一直陪著殿下，直到最後一刻。」

他們經歷了實在太多，因此比任何人都要珍惜

只有死別，不再生離。

思瑄用力眨了眨眼睛，顫聲說了聲好。

熙端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你若有事，隨時可以過來。我和你沈哥哥，一直都會在這裡。」

年年大雪如羽，天寒地凍，猶如實質的冷刀子縱使南方也吃不消。然而現在已經入了五月，冰凍三尺的天已經過去，陽光透過竹林隙隙，竟稱得上是明媚的。有風吹過，思瑄恍然回頭，只見青衣和黑衣兩個少年一前一後立著，手握在一起，彷彿這一站就是長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