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海邊的風總有些潮濕的鹹味，它們穿過半開的窗子，不由分說就往我面上撲來，熱情洋溢地恭喜我脫離了鋼筋水泥構築而成的猶如巨獸般的城市。我懶洋洋地閉著眼睛，伸手去摸壓在旁邊枕頭下的手機。這酒店的床品跟這鳥不拉屎的田園風光很是般配，手掌劃過去像是在摸一個五十歲老男人剃光但又倔強冒出幾茬硬發的頭皮。

我本就不是來逃離城市的，我只是為了配合我那年近三十事業有成、淡泊名利的成功男人形象，來這裡拍幾組裝模作樣的硬照，然後發在ins上裝一下歲月靜好。

有野心是件很不錯的事情，這一點我那些爛泥扶不上牆的隊友們是不會明白的。偶爾去參加團隊活動炒冷飯的時候，我精神高度集中，呲著牙笑著製造綜藝效果，眼神含淚聽隊長訴說兄弟情誼，隨機找幾位精神狀態在線的打配合賣一賣腐，一套流程走下來，又吸了幾口蚊子血，完美謝幕。

晚上有出道十一周年的團體演唱會，我其實跟經紀人說了把這個活動推掉，因為同時間還有我代言的高奢品牌舉辦的晚宴，畢竟在名利場里來回淌幾次水，撈到的魚也要比參加過氣組合演唱會大得多。

結果我剛走完紅毯就被經紀人捲走了，他在保姆車上給我穿演唱會上的第一套衣服，我看著那件水藍色翻領的襯衫，想起我第一次穿它的時候不過才二十多歲。

這是我們團體第三張正規專輯的打歌服。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說，出道三年還沒火的偶像別他媽老安慰自己來日方長。

不得不說我們那狗公司有點水準，別人絞盡腦汁研究怎樣把流行樂做的洗腦的時候，它花大價錢請歐美作曲家，為我們量身營造自己的曲風，又搞了一堆子蠻唬人的概念，雜七雜八的一大摞東西往我們身上套。

你別說，那些小姑娘還蠻吃這一套。但我本身就是偶像工廠營造的流水線模特，才17歲，披著陌生的人設，畫著精緻的妝容，像根綠油油嫩的能掐出水的小蔥，就那樣往台上一杵，像個不會停止的鐘表般跳了十一年。

化妝師一隻手拿著刷子給我改妝，另一隻手像個蟹鉗夾住我的頭，我特別怕一個急剎車直接被戳瞎，又因為渾身疲憊而懶得張嘴，只得在心裡暗罵：狗公司，趕緊倒閉。

罵完又想起來我的第二張個人solo專輯還沒製作好呢，連忙在心裡「呸」了三聲。

我雖然總是嘴賤說我們團過氣了，但事實是這團的血還真厚得驚人，雖說跟巔峰時期完全不能比，但好歹也算是歷代登頂過的幾個男團之一，人氣嘛，就像海綿里的水，擠擠總還是有的。

但即使這樣，我上台之後看到幾萬人的場子座無虛席，還是嚇得愣了幾秒，心想我們團里這幾個，多年來有人戀愛談了一場又一場，有人酒駕直接撞上馬路牙子旁邊的護欄，有人線上籤售會給粉絲擺臉子切小屏，一通雷人操作下來竟然沒把這團創死，屬實匪夷所思。

想到這裡，我瞥了一眼站在我左側的李又林，這人前幾天剛被某個小網紅髮帖爆料他始亂終棄，帖子在豆瓣娛樂組蓋了一輪又一輪的高樓，這個傻狗舉著身份證去刪帖子，我當時對他這個行為嗤之以鼻，心想他竟不知道大家最討厭被捂嘴，一味刪帖舉報不知道澄清只會激起逆反心理。

果不其然，這件事發酵的鋪天蓋地時，公司才竄出來替他收拾爛攤子。

他做事一向沒腦子，蠢得像我家那條養了五六年還總是在小區迷路的薩摩耶。

02

我很早就發現他傻傻的。

剛出道的showcase上，現場有幾位泰國的粉絲，我們公司向來很注重東南亞市場，主持人便隨機點了我，問我今後如果有機會去泰國旅遊，我想和誰一起去。

我那時可不傻，我是個靈台一片澄澈的小耗子精，心裡門清在粉絲中最喜歡誰和誰的cp，況且李又林那時候可是高人氣成員，西方人骨相，東方人皮相，兩者還都是絕佳水準，那雙眼睛清澈明亮的很，天真爛漫的大美人。

所以即使我知道公司給我安排的官配是誰，我仍然決定辣手摧花，視線越過好幾個人，直直盯著李又林的眼睛問：「我們一起去嗎？」

沒叫他的名字，用了「我們」。沒看別人一眼，表現出來的第一反應就是望向他。

可能是因為我當時裝腔作勢格外真誠的作秀打動了他，他滿眼欣喜地點頭，看向我的視線里有種不知死活的熱烈。

他還真記著了，天天說月月說，跟唐僧念經似的，我充耳不聞，全當耳旁風，可扛不住這緊箍咒越來越緊，我們倆還真在六個月後去了泰國。

我倆去逛潮牌店的時候，我一扭頭就看見了店門口圍滿了拿著手機拍照的人。我知道肯定會有粉絲認出我們，畢竟我們當時的團體人氣不低，更何況李又林這個傻大個長得著實招人喜歡，丟哪裡的人群里他都最炸眼。

李又林怕影響人家店裡做生意，起身就要走，我內心的小算盤打的劈里啪啦，鬼鬼祟祟地蹭在他後面，鞋尖抵著他帆布鞋地腳跟，額頭悄悄地靠近他的肩，我比他矮大半個頭，我知道這樣拍出來的照片會很不錯，因為體型差是很好的氛圍製造器。

我正在為自己高超的買腐技術洋洋得意，卻突然趕緊被人大力一扯，下一秒就在李又林的身前了，他怕攝像機撞到我，他的雙臂護在我前面，替我擋開擁擠的人群和伸到面前來的攝像機，我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不小心撞到那些攝像頭，泛起了點點的紅。

我真不是人啊。我當時在心裡想。

我們只好跟耗子一樣晝伏夜出，這顯然違背了我的初衷，我是想讓大家都看見的，好讓我有機會和團內人氣最高的李又林炒炒cp，可是李又林沒我這樣的歪心眼子啊，他只想安安靜靜旅個游。

李又林穿著黑色的運動裝，踶拉著人字拖，手裡捏著一大把烤串，啪嗒啪嗒地走路。他不怎麼吃，跟個服務員似的，我吃完了手裡那一根他就馬上給我續上一串新的，我砸吧嘴地時候他就從褲兜里給掏餐巾紙遞我嘴巴，我倆穿過無人的捷運站，吃完了一整袋烤串。

我要喝加冰芒果汁，人家老闆做好之後他卻伸手接過來，然後拿紙巾在杯壁外面圍了一圈，遞給我說：「冰手，你捏著紙巾。」

我的伎倆滑稽又拙劣，但幸虧我遇見的是李又林這樣天真爛漫的傻狗。

我伸手，他就去牽；我裝累往他身上靠，他就馬上站直，手還要扶著我怕我摔了；我遮兩下眼睛，他翻包去找太陽鏡；我蹲在海灘邊扒拉螃蟹，他都得他媽的大驚小怪去拉我胳膊，怕我被夾了。

我倆去寺院拜拜，一人買了一塊許願牌，我握著黑色簽字筆奮筆疾書，寫下我要大紅大紫我要發財我要過上驕奢淫逸的生活，我寫完之後往他那邊瞥了一眼，他好像寫了祝誰誰誰身體健康什麼的，我沒多在意，直到他這個高個子把我倆的許願牌掛在最上面。

他低頭幫我把簽字筆蓋好筆帽，我卻冷不防抬頭撞見他寫的那塊許願牌上的字：

祝顧墨和李又林，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友誼長存。

顧墨就是我這個歪心眼子的王/八蛋，李又林就是這個事事有回應的蠢人。

我趕緊低頭，恨自己為什麼要抬頭看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