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是周延？

駱明遠有些慌了。

周延十七歲出道，除了早兩年接過電視劇，之後便轉戰電影，二十歲斬獲影帝，那之後，愈發精於角色，再沒出演過電視劇，廣告、綜藝更是一個沒接過，就連電影也幾乎每兩年才出一部，非常低產，正是如此，憑藉上一部電影再次拿到了影帝，兩次影帝經歷加上其在圈裡的人脈與資源，讓他在前年僅僅二十六歲的年紀，便徹底奠定了行業中的地位。

這樣的周延，怎麼會來演電視劇？哪怕在駱明遠上輩子的記憶里，也是絕無僅有的事。

難道是他忘了嗎？

畢竟連這部劇，他都沒什麼印象。

駱明遠不自覺地坐直了。周延為人冷淡，處事一絲不苟，不論對人對己都非常嚴格，而對駱明遠，不知是自己中了邪，還是周延腦抽了筋，苛刻到趨於極端。

上輩子遇到周延，大致是在三年後，機緣巧合下跟影帝進了同一個劇組，他們演對手戲，周延嫌他演的不好，經常沖他發火。那部電影殺青後，橫眉、冷目、臭臉，簡直是周延每次見到他的標配。拜其所賜，駱明遠一遇到周延，就條件反射般地打心眼裡發怵。

無形的壓力鋪面而來，駱明遠暗自思量，這個時候他們還不認識，興許自己好好表現，能給對方留下個好印象，扭轉前世糟糕的關係。

陳情站著，身子微弓撐在椅背上，他看向駱明遠，表情很是隨意，一副沒打算多留，只是來走個過場的模樣：「不用自我介紹了，隨便演一段吧。」他伸出手示意駱明遠開始。

駱明遠排除雜念，集中精神，挑了自己昨天練過的一段——苗靜走後，苗理的焦慮與自言自語。拿座椅當輪椅，想像自己拿著道具，演完後，竟久違地緊張起來，肌肉的緊繃感更是提醒了他自己所處的現在是多麼的真實，這是他重新開始，即將邁出去的第一步，他迫切地需要這個角色，需要一些與前世不同的東西去改變未來，去擺脫石朗對他的掌控。

陳情的表情與剛才並無不同，看不出是否滿意。駱明遠緊緊盯住陳情，暗自咽下口唾沫，手挨在褲子邊沿，一時不知該放哪裡。他正猶豫著發問，看到陳情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胸口騰起的，是他曾掙扎了十年，在心底苦苦渴求卻始終看不到的希望。

他高興地站了起來，轉向張圓，對方亦沖他笑了笑。

張圓是真心替駱明遠感到欣慰，他大概不知道，其實她當初一眼看中的就是他，並非他弟，只不過這傻孩子還沒發揮出他的優勢，明珠蒙塵，也只能得到機會，歷經磨礪，才能發出光來。

變故便是在這一瞬間發生的。

駱明遠只來得及看到一本書從周延的方向迅速飛來，緊接著額頭就被砸了，火辣辣的疼。

周延皺眉，眼睛裡彷彿要射出冰刀來，三兩步跨到他身前，逐字逐句地說道：「別侮辱這個角色了，你根本就不配演戲。」說完氣沖沖地甩門出去。

駱明遠怔在原地，周延的話刺得他耳邊起了些嘈雜的鳴聲。

張圓反應很快，連忙向陳情道歉：「抱歉陳導，我們明遠有點緊張。」

陳情望著周延離去的方向，眼裡隱隱夾著迷惑，沒太表現出來，只緩緩地說道：「張圓，如果周延抵觸成這樣……」他沒有說下去，連駱明遠也明白，他們不可能為了一個小演員去得罪周延。張圓立即追了出去。

你根本就不配演戲——

駱明遠耳旁嗡嗡作響，他呆愣一陣，轉身出門，看到張圓對著周延陪笑臉，心中頓時不是滋味，三兩步走到周延身前，猛地弓下腰。周延嚇了一跳，連忙退開兩步，差點被駱明遠的腦袋砸到。

駱明遠頭低得幾乎快挨到地面：「請再給我一次機會！」他說得十分響亮，整個走廊里回蕩著他的聲音。

周延不大高興：「你起來。」

駱明遠咬緊牙，指甲全嵌進肉里，他可以低聲下氣去求人，可以忍受這樣的屈辱，這沒什麼，但自己是認真在演，沒有輕視，沒有弔兒郎當，也許演得還入不了大影帝的眼，至於遭受這樣的對待？上輩子這樣，這輩子還這樣，周延到底怎麼回事？總不能八字相衝，沒來由地對他生理性厭惡？他們今天才認識吧。

「你說什麼！」周延提升聲音。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駱明遠額頭的汗悄悄沁了出來，剛才自己不自覺地說出聲了？哪一句？應該沒罵他吧……

周延伸出手，一把抓在駱明遠後頸上，生生把他的上半身提正：「內心戲挺足的，說來聽聽？」

男人的眼神彷彿能看穿他所有的想法，駱明遠略微慚愧，卻沒有躲閃，迎了上去，能看穿就看穿罷，他現在最希望的就是對方能夠消氣。

周延靜靜地看著他，從眉眼到口鼻，再從唇邊回到眼眸，又在額頭上被書砸出來的擦痕上停留一陣。

這準頭也太差了，明明對著桌子，偏偏砸到了頭上，很疼吧……

駱明遠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也倔強地沒有移開目光，男人覆住他脖頸的手似乎鬆了些，暖得發燙，食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摩挲他的發梢，從皮膚一路癢到了心裡。

奇怪，周延不說話也就罷了，怎麼還發起呆來了。駱明遠默默地退開一步，掙開周延的手。

「下周一劇組開機，你過來，要是還不行，就給我滾。」

依然冷淡的話語，卻少了剛才的生氣，還好周延鬆口了，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駱明遠長長吁出一口氣，等周延離開，面對張圓：「圓姐，對不起……」

張圓搖搖頭，望著周延的背影，嘴邊一抹不屑：「有些人哪怕在圈裡口碑再好，原來人品也不行。」

駱明遠這才注意到張圓眼裡深藏的慍色，知道她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心頭微熱，不由暗暗下定決心，就算只為了不辜負張圓，也要演好這個角色。他回到會賓室，拿上剛才沒來得及拿的劇本，看到周延摔到地上的書，拾起一看書名：《精選私房菜入門300例》。

「……」

離下周一還有五天時間，張圓為他準備了輪椅與化瘀藥，讓他安心備戰。

之後幾天，駱明遠便當自己腿站不起來，坐著輪椅去嚐試一切對常人而言沒有難度的日常行為，包括上廁所、洗澡，甚至出門。起初很難，他總是忍不住會用腳發力，熟悉幾回才好上些。

他經常乘電梯下到一樓，沿著同樣的小路去到公園，一路上都有視線投來，有同情的，探究的，還有譏笑的。駱明遠低著頭，不想對上那些目光，幾天下來，他有些明白了，生活上的不方便只是其一，心理上的負擔才是造成苗理性格的主要原因。

苗理不希望別人用異樣的眼光來看他，更不希望家裡人像其他人那樣小心翼翼地對待他，他孤獨、煩惱、不被理解，與家人的距離看似近，卻很遙遠，這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全壓抑在心中，找不到突破口，最終發泄到與自己最親近的苗靜身上。

駱明遠默默想著，低頭前行，沒注意到身前的坑窪，想要拐彎，手用力，輪椅一斜，整個人都摔到地上。他下意識地想用腳做支撐，內心克制住自己的本能，雙手扶上輪椅，想把自己撐上去，卻是怎麼也坐不回去。

有人圍了過來，漸漸地越來越多，卻沒一人上前，都只在他半徑兩米的範圍外指指點點，窸窸窣窣的低語，駱明遠深深體會到苗理的無助，他咬住牙，一瞬間萬種情緒湧上心頭，身體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看什麼看！」惡狠狠地吼出聲，吼完，他才發覺自己入了戲，彷彿被苗理附了身。

原來如此，他懂了，他終於理解了苗理這個角色，豁然開朗的心思，使他忍不住跳了起來。用力握了握拳，這才留意到周圍，見大家表情複雜，頓時一臉窘迫，在眾人的注視下扶正輪椅，重新坐上，拿手撥輪子，迅速離開。

「小夥子人長得挺利索的，什麼不學偏要學人碰瓷。」

駱明遠聽到身後有人這樣說，也不在意，微微低下腦袋，眼底深處閃著一層暗光。

「你根本就不配演戲。」

誰不配演戲了？

等著，周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