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警察向他問過話後，他就斷片了，駱明遠使勁想從腦袋裡擠出些東西，努力良久，最終只模模糊糊湊出了個人影，高大的修長的身影，手感硬邦邦的，厚實而有彈性，是——男人？臉呢？記不清，還是沒看清？

會不會是警察問過他後，他給誰打了電話，只是不記得。視線無意識地掃到手機，突然覺得自己傻，翻翻通話記錄不就清楚了。拿起手機，沒多久，愣住了，昨晚的記錄，0條，沒有撥出去，也沒有人打進來。

保險起見，他給自己所有在東寧的朋友去了電話，一一問過去，他朋友不多，很快便問完了，依舊沒有答案。不是他朋友，那麼是陌生人？更不可能，他是從警局裡被人帶出來的，並不是在外喝醉了酒，遇到哪個好心人善心大發就能給送回來的。

駱明遠拿起紐扣，這是一枚天然牛角扣，小小一顆卻很有重量，表面光澤淡雅，糅合了內里折出來的光，溫潤別緻，簡單，卻極顯大方，並不是隨處可見的，紐扣的主人多半不是什麼泛泛之輩，更不像是他現有認識的人會有的東西。

心裡忽然間意識到一個可能性，頭皮一陣發麻，手一顫，紐扣滾落至地，骨碌碌一路滾到櫃子底下。

空氣彷彿凝結成一塊，呼吸漸漸變得困難起來，這個時間範圍內發生的事，於現在來說只是最近幾天，於他來說可是十年之前，然而，他怎麼可能會忘呢，那是他無休止的噩夢的開端，他認識了石朗。

……

「你要是我哥……」小朗故意賣了個關子，頓了頓，見駱明遠看了過來，「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你遇到這些。」

孩子氣的言語伴隨著真誠的語調，駱明遠忍不住想笑，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子，說話總是能觸到他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世事無常，若都能被人掌控，哪裡還有那麼多顛沛流離。他覺得這麼認真去想這句話的自己也有些傻，抬眼，小朗微微弓著腰，逆著身後整片陽光，視線直直的，沒有一絲保留地看著他。

駱明遠暗暗嘆了口氣：「小朗，再低些。」對方倒是聽話，他懶懶地坐在石台上，微微挺身，抬手敲了敲對方的腦門，沒打算反駁。

小朗看著他，笑了，笑意彷彿水霧般一層層氤氳至整張臉，掩蓋了眉眼，叫人看不真切。駱明遠沒有在意，卻忘了，他對小朗，明明還一無所知，甚至連名字，也只告訴了他小名。

那時，他被公司雪藏，沒有收入來源，就在一家小型會所當服務員，工時短，薪水不錯，離公司不遠，方便圓姐有事，他能儘快趕過去。只是每天，或替人擋酒，或應客人要求，喝上一肚子酒，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好在他酒量不錯。

而這一次，的確是灌得太多了，為了安撫情緒不大穩定的客人，滿桌子，各種顏色的酒，一股腦兒灌進身體，從喉嚨一路燒到胃，客人的氣卻還沒消，拿著酒瓶恨恨地對著他，又好像在忌憚什麼，始終不敢真的打上來：「別以為有石朗罩著你，你就多了不起了，你也不看看石朗是什麼貨色！」

石朗？是指小朗？這名字似乎在哪聽過，他們有什麼過節？怎麼會到這裡來找他？

客人帶了兩個朋友，虎背熊腰，強悍精壯，明明怒氣沖著駱明遠，卻奇怪地不敢朝他下手，都轉向周圍，掀了桌椅，砸了擺設，愈演愈盛，駱明遠攔不住，又被扯著不放，最終警察來了，連他也一道帶了進去，而這份工作，當晚便丟了。

……

駱明遠邊回憶，邊整理思路，如果說，昨晚他剛回到十年前，只以為是做夢，沒有配合警察給張圓打電話，導致本該來接他的人從張圓變成了石朗，那麼自己今天得到的試戲機會，會不會也是十年前的他生生錯過了。

十年前的現在，到底是對這個認識不久卻很有好感的弟弟般的存在感到擔心，在網上查到石朗的身份，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天印集團總裁石瑞天的兒子，也沒對他產生懷疑。直到去了公司，遇到吳文浩，留意到對方口中無意間露出的破綻，又順勢找到當晚會所鬧事的客人，問了個清楚，才明白自己看到的石朗的一切，全是刻意偽裝。

一個精心布置的局，等他入瓮。

他感到背叛，竟氣得去質問石朗，自己把自己推上了不歸路。

那陣子，混亂糟糕，連張圓的安排也沒顧得上理會。

駱明遠突然覺得自己的回憶里漏了些關鍵性的東西，但既然想不起來，大概是些細枝末節，不值得在意。現在最緊要的，是抓住張圓給他的這個機會，得到角色，努力演好。他知道只要在這個圈子混，就避不開石朗，但至少，要去創造一個擺脫石朗影響的可能。

翻開劇本，劇名叫《雲端魔術師》，是一部30集的都市勵志劇，男主許宏是草根魔術師，女主苗靜是實習醫生，兩人在醫院因為一個謊言而相識，並由此鬧出之後的一系列烏龍，故事感動中帶著溫馨，駱明遠一口氣看完了劇本，故事雖然老套，但感情非常細膩，彷彿娓娓道來般，能吸引人一直看下去。

劇中苗靜有個殘疾的弟弟苗理，正是駱明遠要演的角色，他將自己的部分著重看了幾遍。苗理小時爬樹不慎摔下，傷到腰部神經，當時家裡沒錢，耽誤了治療時間，腿上就落下毛病，再也站不起來。他的情緒不大穩定，經常會對苗靜發脾氣。

駱明遠記了台詞，走到鏡子前嚐試著扮演，台詞倒是倒背如流，演出來的感覺卻很刻板，算起來，上輩子後幾年別提演戲，連正常接觸外界都成了奢侈，他的作秀的確生疏了，深深吸了口氣，重來。一遍又一遍，反反覆復，從下午直練到晚上，他低下頭，正常演下來是沒太大問題，但他似乎沒有抓到人物的精髓，始終覺得差了點什麼。

第二天，張圓帶駱明遠去試戲。

他心裡過意不去，張圓是經理，主管企宣、業務，平日里對他關照有加他已十分感激，眼下還要親自送他：「圓姐，其實我自己來便行了。」

「兩年前我就想捧你，帶你來也是應該。」走進大樓，張圓按下電梯按鈕，「這部戲雖然你戲份不多，但對你很有好處，陳導，你知道吧，他導的作品沒有一部不上好評的。」

駱明遠知道，陳情導演，外號保爺，不少人也叫他摳爺，拍的劇既省成本又保收視率，他最擅長挑選並磨練有演技的新人，不少一線明星都是從他這出道的。

這是駱明遠上輩子錯過，這輩子意外得來的機會，他不會因為曾多活過十年，知道今後會如何發展，就掉以輕心，相反，他相信蝴蝶效應，未來對他來說是全新的，加上石朗的因素，他必須步步為營。

電梯到了樓層，張圓回頭交代：「你先去會賓室等我。」頓了頓，「我手底下親自帶的藝人，就你一個，你可別給我丟臉啊。」

駱明遠回想起自己在家作秀時的瑕疵，眼神閃爍了記，移開目光。張圓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語氣軟上許多：「是劇組主動邀請你來的，你不用太有壓力。如果你沒演好，不是你演不好……而是你不想演。」

後半句話意有所指，駱明遠抿緊唇。

走廊第一間就是會賓室，門半掩著，一個男人臨窗站立，背對著門，靜靜地低頭看書。男人一頭漆黑利落的短髮，背影修長挺拔，軍綠色的呢子大衣勾勒出寬厚的肩膀，緊緻的腰身，恰到好處地落到膝蓋上方，渾身透出一股沉穩且生人勿進的氣息，那氣息與衣著無關，似乎是從裡到外，隨著細胞與呼吸漸漸沉入空氣之中，與生俱來的氣質。

駱明遠敲了敲門，對方沒有絲毫反應，便放低腳步，輕輕地進屋坐下，埋頭看自己帶來的劇本。

沒多久，陳導與張圓便來了，陳情幹幹瘦瘦，臉上有些黑，眼珠子轉得靈光，駱明遠曾經見過他，但沒跟他說過話。

陳情朝駱明遠點了點頭，看向窗邊的男人：「你來得正好，我替你找了魔術老師，你待會聯繫他。」

魔術老師？這男人是男主許宏的演員？駱明遠心裡想著，便聽到陳情調侃的聲音：「行了，知道你大牌，屋裡頭你還帶啥口罩。」

男人已轉過身來，駱明遠不由微張開口，對方整張臉只露出了眼睛，然而只有那雙眼，已讓人移不開視線，那雙眸子，深邃而有神，彷彿早已明晰世間所有的一切，又斂去了全部的鋒芒，瞳孔深處，能演繹出千百種情緒，每一種都能撩起人們內心最深處的漣漪，不論男女。

心頭撲撲一跳，他知道這雙眼，這個人不是新人，不是任何三四線演員，而是影帝周延……

周延的口罩，遮住了大半邊臉，也許是駱明遠天生對顏色的敏銳度，他察覺到周延口罩邊緣靠近耳朵的位置，露出一小截極淺的手指般粗細的紅印。

周延的目光不經意劃過駱明遠，看向陳情，淡淡地開口，算是回答對方剛才的話：「有點感冒。」末了，像是要證明他說的真實性，咳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