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劇組裡，他碰了誰都還有迴轉的餘地，然而他碰了周延。

這個人是周延啊，只要周延不高興，不管他演了多少苗理的戲，都會被立即換掉，甚至於他將來的路，會被一道又一道難以跨越的屏障阻隔。每個圈子都有每個圈子的規則，更何況是這個所有人性的不堪被放大無數倍的娛樂圈，縱使周延沒有趕盡殺絕的初衷，也有為討好而趕盡殺絕的人。

他明知必須小心翼翼腳踏實地地走下去，卻忘了規則，忘了畏怯，去逆獅子的毛。

自己一時衝動的行為，會帶來多大的後果，駱明遠不敢深想下去。

「喂，你沒事吧？」

臉上被人拍了兩記，力度不大，皮膚相觸傳來的溫度，讓他恍然生出了耳里接收到的話語竟帶著少許擔心的錯覺，睜開眼，視野里是周延放大的臉，對方把手伸向他，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打量：「摔到哪了？」

握住周延的手借力起身，暗暗齜了齜牙：「沒事。」手扶著背脊，輕輕地揉著，周延眼角的淤青十分明顯，他打得那拳完全沒留情，對方卻沒有預料中的怒火，不禁疑惑，張了張口：「你……不生氣？」

周延的臉色在一瞬間沉了下來，怒極反笑了：「你覺得我氣不氣，嗯？」

……還是生氣的。

男人的臉逼近過來，駱明遠不由後退兩步，默默想著怎樣才能讓對方消氣，現實沒給他太多的思考時間，餘光望到周延身後，楊優已然找了過來，對方還沒跨進道具室的門，便提著嗓子說道：「別躲了，今晚如北基金的舞會你必須去，主辦方點名請你。」

說著走到周延身側，倒吸一口涼氣：「你臉怎麼回事？」環顧四周，這才注意到掉了一地的道具，立即轉向駱明遠。楊優的眼神透著凌厲，只是被她看著，就彷彿事實明明白白地還原在她眼前，駱明遠的神經綳到了極致，暗自做好承受一切的準備，咬牙：「我……」

「不知被哪個道具砸的，這裡擺得太亂了。」周延迅速打斷他的話。

駱明遠愣住了，為什麼？

楊優緩緩收回審視駱明遠的目光，矛頭直指周延：「把我當三歲小孩糊弄？道具能砸出拳頭印？」

周延抿緊唇，眼底思緒浮動，看上去有些為難。

駱明遠往前邁上一步，開口：「楊姐，是我——」

「閉嘴！」周延嘖了記嘴，再次打斷駱明遠，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楊優，神情不大高興，彷彿他臉上的淤青不是駱明遠打的，而是楊優打的一般，直視對方的目光充滿了固執：「晚上的舞會我會參加，從頭到尾，不提前離開。」

「晚了，你這樣還怎麼去？」楊優越想越氣，脖間青筋暴起，似乎一度要將怒火發出來，最終仍勉力壓制住，考量許久，開出條件，也算是讓了一步，「接下你哥公司的廣告。」

「不可能。」周延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拒絕，回答雖是略顯輕率的快，表現出的態度卻是經過長久深思熟慮的強硬，一分一毫不肯退讓。

「你——」楊優睜圓眼，沉默了相當長時間，像是拗不過他的執著，煩躁地擺擺手，「算了，你趕緊處理一下傷口，免得影響以後的通告，如北基金那邊，我去應付。」說完不等周延回話，搖搖頭嘆出一口氣，轉身出門，離開前視線滑過駱明遠的臉，目光里不光是生氣，還有些警告與探究，駱明遠看不明白，同時想不明白，周延明明討厭他，被他打了卻還維護他，到底為的什麼。

周延望著楊優離去的方向，挑起眉不耐煩地問：「你就沒什麼話想說？」

「……對不起。」

「你還知道對不起。」

駱明遠吸吸鼻子，從地上撿了個道具尺給他。

「幹嘛？」

「這個打起來手不疼。」

為了周延能打得更解氣，他把外套脫了，半晌沒見對方有動靜，又擔心周延嫌棄他不夠誠意，背過身去，撩起衣服，露出整個背，自己則撐在牆面，心裡著急周延怎麼還不打啊，打完了，讓周延消氣，他才能安心啊。

這件事憑他自己還真沒什麼能解決的方式，全看周延，只要周延能原諒他，再給他留口氣，打成什麼樣都沒關係。

周延無奈扶額，被打的人是他吧，怎麼駱明遠腦袋跟被驢踢了似的，這傢伙背上還有些道具砸出來的瘀傷，這畫面要是讓人看到了，還以為他有什麼奇怪的癖好……正想著，看到劉棟出現在門口，「誒喲」一聲捂住眼睛，手指間漏了條縫，興緻勃勃地看好戲。

被最糟糕的人看到最糟糕的畫面，周延這回是真窘了，幽幽看向駱明遠，敗給他了，反正他就是拿他沒辦法。

「砰！」重重地關門聲。

駱明遠回頭，人已經沒了，不打他？那這事算是了了還是沒了啊？夾帶心裡的憂慮，忐忑不安地挨到第二天。周延開始了墨鏡手套口罩全副裝備，臉受傷的事，沒有被媒體曝光，只有劇組的人知道，周延閉口不談，別人也不敢問，勉強遮蓋過淤青後，一如既往地工作，唯獨不搭理駱明遠。

無數次被避開，無數次尋找機會上前，時間白白流去，一整天都沒尋到機會，夜漸漸深了，駱明遠沒辦法，只好趁周延不注意，將一早帶來的自認為還不錯的藥膏，擺到對方的保溫杯上，不被扔掉他就已經滿足了。

走到醫院附近的站台等公交，無星無月的天空如同一塊巨大的黑色磁石，連路面的燈光都被吸走大半，昏暗的道路往哪都看不遠，駱明遠仰頭轉向空中，記憶里一個與這完全相反的晚上，星空明亮得讓人眼花繚亂，駱明飛眉飛色舞地說要演一輩子戲，拿上好幾個影帝獎盃，讓爸媽帶去在親戚面前炫耀，那時他的表情，滑稽得像一隻耍寶的小猴子。

如果能讓這隻小猴子如願以償，駱明遠願意碾碎身上每一根骨頭，去換一個哪怕的可能，只要有誰告訴他這樣可以。

他偶爾會想，既然是重來一次，為什麼不是回到更久之前，為什麼不能回到最開始……他不敢想太多，他怕自己太貪心，連現在的機會都被收回，也許讓他永遠困在悔恨的囚牢，才是命運對他一切安排的真意。

他撫了把臉，深吸一口氣，遠處車燈晃眼，半眯起眼看著汽車從身前駛過，黑色的車身有些眼熟，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周延的。沒過多久，疑惑地發現車子掉了頭，重新開回他面前，停下，車窗徐徐搖了下來，周延皺著眉頭：「你不騎車？」

「腳踏車壞了，我等公交。」

「末班車幾點？」

駱明遠微微發愣，拿出手機看了看，低低「啊」出一聲，早已過了時間。周延不爽地抓抓頭皮，望望前後，思考了陣，不情願地說道：「好了，你上來，我送你。」

駱明遠有點猶豫：「我家遠，我每天騎……」

「你腳踏車騎當然遠！」周延的脾氣比往日大上不少，聽起來再多說一個字，就要控制不住爆發出來。駱明遠默默上了車，在心中組織了會語言，張口：「對不起，我太衝動了。」

周延冷冷哼出一聲。

駱明遠默默咽下一口，語氣小心且認真地問：「你說我成不了影帝——」問到一半，收了聲，他怕周延又嫌他只會問，不會想，可他如果能想明白，就不會三番五次地管周延要答案。對方每次都只說一半，挑起他的疑惑，卻放著不管，才是罪魁禍首吧。

原來他需要騎一個小時的路程，周延很快就把他送到了。駱明遠不想下車，咬著牙，看向周延，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怎麼說才能讓周延開口，執拗地黏在座位上當釘子戶。

周延嘆了口氣：「你有天賦，能把你理解了的人演得有血有肉，你可以靠著這項天賦去達到一定的高度，但總有些角色，跟你理解的有偏差，那時你怎麼辦？」

駱明遠睜大眼，他演戲憑藉的是感覺，沒有任何的技巧與對一個角色標準意義上的演繹，感覺好了就很流暢，感覺不對就很糟糕：「如果我現在再去接受完整的學習，是不是會對我有所幫助？」

「必然有影響，但不一定是好的，你自己考慮。」

聽對方這麼說，駱明遠真的低下頭思考起來，周延有些坐不住了，壓低聲音，狀似體貼，語調卻裝模作樣拐了好幾個彎：「我這車借你，讓你想一晚上。」

「……對不起。」駱明遠連忙打開車門，突然憶起前天晚上微博揶揄周延的事，訕訕，「上次那微博，也對不起。」他發現自己對周延，儘是些唐突的舉動。

周延又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他打開抽屜，拿出手機，像是給什麼人發簡訊。

駱明遠一眼就瞥到抽屜里自己給周延賠罪的藥膏，胸口莫名發暖，仔細想想，周延除了說話不好聽，語氣凶點，其實大多是在幫自己，卻總被自己誤會。意識到這點，從重生的第一天起便時不時緊繃起來的神經，竟不自覺地放鬆下來，嘴角翹起一絲連自己也沒發現的極微弱的弧度。

周延發完簡訊，見駱明遠這副表情，警惕地微側身子：「你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了，還想怎麼樣？」

……罵好像是你先罵的，打也是你先打的。駱明遠還沒忘了周延拿書砸他那一茬，他很想這麼對周延說，可看到對方那要豎起來的眉毛，趕緊識趣地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