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徐徐暗了，下了公交，借著透過稀稀散散的樹蔭拋下的燈光，向前看去，那是一幢建築的側門，即便不是正面，建築依然非常氣派，深褐色的牆磚在工人們平整仔細地貼合下，細緻的紋理流暢地向上延伸，越往上駱明遠越看不清，屋頂的邊緣似乎與天融到一起，隱藏在黑暗中，吸走了光線的同時，也彷彿抽走了聲音。駱明遠卻如同被那棟安靜且嚴肅的建築刺傷了眼，移開視線，心不在焉地穿過馬路。

街道末尾並排著好幾家菜館，相似的裝修風格，相似的門頭，都在店外擺了三四張桌子，撐起遮雨棚，這裡生意真正好起來是在半夜，傍晚沒多少人。有些回憶，彷彿融進了骨子，歷經再久，也磨不去痕跡，駱明遠輕車熟路地走到倒數第二家。

「誒喲……小、小駱！」正擦著桌子的老闆娘抬頭看到他，笑得雙眼眯成了縫，高興又略帶感嘆，「你們真是好久不來了，快進店裡，你朋友已經到了。」

目光穿過店門，高景澄便坐在那裡，兩年前特意留長始終不捨得剪的頭髮，如今連鬢角都沒留，著裝幹凈利落，眼裡不再松鬆散散，精神而堅定，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高景澄，駱明遠幾乎認不出來，只覺得難堪，這輩子再次經歷同樣的場景，心裡更多的是失去什麼的苦悶，這將是他們人生最後一次的交集，他們的約定也好，競爭也罷，全會在這裡劃上終結。

廚房裡不斷傳來顛勺翻炒的聲音，桌面已放了幾碟菜，駱明遠抬手暗暗摸向錢包，悄悄捏了把汗，最近手頭略緊啊……

高景澄指著馬路對面安安靜靜立著的藝術館：「我在那開了畫展，比你先。」

駱明遠看不了那麼遠，仍低頭望著那一桌子的菜，自嘲地笑了笑：「我們當時怎麼會打這麼傻的賭。」

「傻？」高景澄抬起眼皮，好似一直以來視若珍寶的回憶被潑了滿盆髒水，神情里多了些陌生，「你覺得傻？」

眼前的男人哪怕外表變化再大，內里仍是似曾相識的模樣。最初他們為了買各種材料，窮得叮噹響。不知誰想出來的階段性比試打賭，竟成了他們的寄託，誰輸了就到這裡請吃頓好的。每次其中一人賭贏了，另一人就會在下次拚命贏回來，一來二去，始終沒比出個高低。

總以為會比到頭髮花白，拿不動筆，看不清畫面，這個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卻被駱明遠打破了，高景澄眸色低沉得如同天邊被繁星拋下的孤獨的月，讓烏雲遮掩了大片，僅漏出一星微末的光，也是他內心深處余留的一些熱度。駱明遠看懂了那份希冀，如果說那是上輩子自己唯一的遺憾，那麼延續到這輩子，已然連遺憾都算不上了，既然做不到，只好比前世更決絕，他抬起頭略顯冷淡地說道：「道不同了。」

高景澄沉默了陣，拿出一本雜誌拍到他面前，上面的內容正是之前因為石朗鬧出的新聞：「這條道？」

駱明遠沒有說話，高景澄深吸一口氣，臉頰兩側起了些紅暈，他總是這樣，一旦情緒有了些激動的起伏，首先會表現在臉上：「你別這樣，其他人不知道，難道我還不清楚你嗎？那時候我就不該出國的，你為什麼要讓他們瞞著我，如果那時候我在你身邊……」

駱明遠打斷他：「與那無關，景澄，上次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厭了，現在的選擇，不是一時興起，不是想不開，沒有也不會後悔。」沉住下意識想要移開的目光，直視對方，「還有，以後別再來找我了。」高景澄是個執著認真的人，與其影響到他，還不如連朋友都別做。

人的語言總是帶著影響世間的力量，或化為尖刀，或轉為屏障，屏蔽了周圍所有的聲音，飯菜的熱氣不斷升騰，又不斷消散，周而復始。

「我懂了。」平靜的話語伴隨著起身離開的身影，未加猶豫，沒有回頭。

駱明遠掏光身上所有的紙幣硬幣，將飯菜全部打包，手上滿滿拎了兩大袋，心裡暗搓搓地想著，這打賭還不夠傻嗎，分明應該先開畫展的人買單，輸得那個，哪裡有錢，悶著喉嚨嘆出口氣，默默走了一陣，心念微轉，騰了只手出來給周延打電話：「周老師，吃了沒？」

「沒，想幹嘛？」

「這裡有一份你的豪華外賣，一個小時配送上門，貨到付……」

「付你妹，一邊涼快去。」

電話被毫不留情地掛斷了，不付也可以啊，心裡這麼想卻沒再打擾周延，晃了半個小時到家，反而接到對方的電話。

「你在哪？」

「回家了。」

「不是說要送飯嗎？」

「呃，那我現在給您送去。」

「行了，等你過來都什麼時候了。」

通話結束，駱明遠收到男人發來的簡訊：「五星差評」。五星那是好評，他在心裡默默念叨，半個小時後，周延又發來一條簡訊：「給你一個刪除差評的機會。」

駱明遠手指敲得飛快：「您說。」

「開門。」

當即吐出嘴裡的雞骨頭，擦了把嘴，奔到門口，周延就站在門外，一身黑色薄風衣，酷得像電影里的特工。連忙給周延拿了椅子，添了碗筷，又貓在廚房裡翻了大半天，那麼多菜兩個人吃，當然要配點酒才好，他明明記得家裡還有一瓶，不知塞到哪去了。

周延見他半天沒出來，探出腦袋問他在幹什麼，駱明遠如實回答，周延沒好氣：「就你這酒品還喝酒。」

動作頓時停了，駱明遠詫異地望向周延，回憶在腦中匆匆走了一遍，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疑惑又不確定，那天晚上，難道……

「沒喝酒就喜歡打人，喝了酒還了得。」周延淡淡地補了一句。

也是，那時周延都不認識他，怎麼可能去警局接他。

最終還是沒找到那瓶酒，回到餐桌，滿桌子曾經他與高景澄最愛點的菜，駱明遠有些晃神，埋頭吃飯。不知為什麼，兩人都沒有說話，各自懷揣著心思，安靜得只剩食物被拆解的輕微響聲。

周延再次開口，是在駱明遠收拾完所有碗筷之後：「我有一個後輩，跟他是在一次合作上認識的。」男人的眼神陷入了回憶，有留戀，有不舍，還有濃濃的悔恨，彷彿知道要觸及男人最心底的秘密，駱明遠停下手中動作，凝神傾聽。

「他很有天賦，卻不知在想些什麼，演得亂七八糟，只知道圍著他那不靠譜的男朋友轉，每次看到他，我都很生氣。既然拿著那份錢，就做好該做的事，這點心思都沒有，何必來糟蹋工作。工作結束後，大家一起喝酒，他喝醉了，竟吻了我。」

「當時我覺得，這個人真賤，什麼人都想巴著往上爬。我以為他會借題發揮，他卻沒有，他甚至不記得，反而襯得我那些焦慮像是笑話。沒有工作的聯繫，我們很少再見了，我偶爾會想起他，想他在做什麼，是不是仍扯著他那個男朋友沒一點長進，是不是仍放著大好才華不用鑽牛角尖。」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

「想著想著我才發現，他已經很久沒在大家面前出現過了，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可他這樣的人誰又會記得，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去找他，就在這個時候，我得到他的消息，他自殺了。」

駱明遠一驚，周延的瞳孔里匯滿了痛苦，一層一層裹緊，將他向來堅強自若的神情勒出了裂痕，手指用力扣在桌上，駱明遠很想抱抱他，卻忍住了衝動，最終也只是將手輕輕覆上他的。

「我開始去找他的痕跡，他的曾經，我問自己為什麼要當個旁觀者？有那麼多的時間，為什麼不去攪亂他的生活？為什麼不去接近他理解他？為什麼不早點發覺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他，我是重視他，比任何人都要重視啊……」

駱明遠突然明白了未來的十年周延一直獨身的理由，怎麼會有這麼笨拙的人，她死了才發現自己喜歡她，明明兩人接觸不多，明明自己只是她生命里的一個過客，卻這麼為她守過了一生最寶貴的年月，甚至還會一直守下去。這份深情，抵過千言萬語，矢志不渝。

他的手忽然被周延反手握住，耳邊傳來男人低聲款款：「如果時光倒流，我希望他能踏上最高的舞台，遇到簡單美滿的愛情，度過平順充實的人生，我願意做他眾多朋友中的一個，護他一生安然福祉。」

駱明遠忘記了呼吸，男人的手溫暖而有力，如同他的話語，赤誠而厚重，如同他一貫所為，堅定而毅然。若時間回溯，他相信周延會說到做到，可是——「值得嗎？」為了這個念想，搭上自己的一輩子。

這個問題現在問也許太早，周延卻明白了，輕輕笑開：「不是我，是他，他值得這世間一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