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全套檢查，明明沒事，還偏偏要在醫院住上一夜，躺在病床上，駱明遠覺得自己很好笑，強迫自己的石朗更是好笑。

說起來，石朗這樣大驚小怪、過度保護的地方，倒是與他弟弟如出一轍。駱明遠明白在那回憶里，自己說不恨的理由，對自己的弟弟，怎麼可能恨得起來。將這樣的感情如此寄託在石朗身上，也不單是石朗刻意模仿駱明飛的緣故，他確實，本質上的某些東西，與駱明飛一模一樣。

可那些最真實的脆弱與單純的部分，對上石朗如今的所作所為，駱明遠有種隱隱的違和感。

彷彿哪裡錯了弦，本不該是這樣。

若石朗從小與他一塊長大，大概會是活脫脫的另一個駱明飛。

而現在的石朗，分明截然相反。

是不是哪裡出了差錯，是不是他起初那些想法都是不對的？糾結於過去，只顧著害怕那樣的未來，這與上輩子有何區別？不是又走上了那條老路？他不該試圖遠離石朗，不該逃避，正如周延曾後悔的那樣，為什麼不面對他，正視他，待在他身邊？為什麼不摒棄成見，剝掉偽裝，忘記曾經的過節，好好聽聽他想說什麼？

自己有幸得到重來的機會，不能同樣給別人一次機會嗎？

不能嗎？

不該嗎？

不行嗎？

這難道不是重活一次真正的意義？

駱明遠睜大眼，獃獃怔愣一陣，忽然如釋重負，想通了這些，渾身說不出的痛快。

石朗坐在床邊，聽到醫生說沒事，他才安心下來，此刻專註地削著蘋果。駱明遠仔細地看著他，從額頭眉眼開始一點點認真地看。

他想重新開始。

石朗手藝不好，蘋果皮一截截斷在地上，厚度不同，形狀也不同，削完後，早已沒了形，他猶豫了陣，抬起頭，不由屏住呼吸，蘋果從手中滑落，由於削去了弧度，沒滾兩下，便趴在地上。

他對於別人的態度，向來敏銳得驚人，之前駱明遠的變化，他一下便發現了，他習慣了，無所謂，只不過是為他的遊戲增添了些難度，他從來沒想過能輕鬆地得到什麼東西，可此刻眼前的駱明遠又變了，像是變回了當初剛認識時那個他喜歡得無法自拔的駱明遠，不，不一樣，似乎比那還要熱烈，他看不懂，他不知道那代表什麼。

從來沒遇到過的情況。

生平頭一次慌了。

所有的思維、言語、動作、心跳，全盤亂套。

「小朗，我說了我沒事，現在外面那些醫生護士都在笑咱們。」

「……你知道你昏倒時說了什麼嗎？」

「嗯？」

「你叫了我的名字。」

「嗯。」

嗯是什麼意思？石朗看向駱明遠，此刻的駱明遠，全然超出了他的認知，他沒法判斷，也不敢判斷。

「小朗。」駱明遠逐字逐句，發自內心地說道，「遊戲結束吧。」

「……」

「我認輸。」

「……」

「做你的朋友也好，做你的家人也好，你喜歡怎麼樣都可以，我始終都會站在你身邊，你高興了替你高興，你難過了替你難過，你發達了搶你一杯羹，你被欺負了幫你出頭，如果鬧了矛盾，那就大吵一架，然後和好，一定會和好。你的身邊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朋友，越來越多，數都數不過來，接著你會見到那個令你怦然心動的人，沒有算計，彼此真心相待，忙於工作，融入生活，享受天倫，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一輩子就過去了，那時候我還在你身邊，聽你叫我哥。」

石朗默然不語。

一分鐘，十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駱明遠便也就那麼等著，靜靜地等著，原來是這樣，愈漸明白，石朗他只是太孤單了。

那麼笨拙地想交朋友，什麼方法都不會，便孩子氣地強迫佔有，而自己居然也被帶進溝里，與他較真，下意識地反抗，生生逼得他陷入瘋狂。

駱明遠錯了，錯得離譜。

石朗也錯了，他對自己的感情從來都沒摻雜過其他的什麼，只是他孤單過了頭，偶然間嘗到了不錯的滋味，便要死命抓著，不願放手，哪怕弄得兩敗俱傷。

自己得彌補過來，將未來那些糟心的發展全部矯正。

石朗會想明白的，他相信他會想明白的。

石朗臉上陸續閃過疑惑、恍惚、欣喜、退縮，全部走過一遍後重來，結束了再重來，再重來，再重來，不知往複了多少遍，始終拿捏不準，越來越急，最終揉成一團混亂，猛地站起身：「你開什麼玩笑！」竟是惱怒，「那我之前做的那些，你之前的態度又算什麼！你當我傻瓜嗎？耍我好玩嗎！」

駱明遠不說話，只是對著他笑，溫和的，包容的，寵溺的，耐心的笑。

「說話啊！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對我那麼好，牽著我的鼻子走，你了不得啊！玩得我團團轉，現在又說不玩了！你什麼意思？」

「你知不知道我馬上就能害死你所有的朋友，毀掉你關心的一切，找人誣陷你，封殺你，讓你永無天日！」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需要你這樣跟我說話，可憐我？笑話我？我……」

一下來了幾個護士，警告他們保持安靜，駱明遠歉意地低了低頭。

歇斯底里地嘶吼，石朗激動得有些站不穩，眼前發花，一瞬間天旋地轉。

駱明遠輕輕拉住石朗，直直看過去，眼裡自始至終沒有動搖過，仍是那一抹簡單純粹的溫柔，還有幾分迷惑了十年終於找到出路的決心。

不再猶豫，不再質疑，周延能成為他的光源，那他也可以用同樣的度量去容下他人。

這麼認真地看著石朗，才能發現他與小時候鬧脾氣的駱明飛，根本沒什麼區別，不知石朗經歷了什麼，才讓本心仍停留在孩童時期，一層層披上複雜多變的殼予以自保。

鑽心的疼，駱明遠張開口，柔聲：「小朗……」

石朗平靜下來，怔怔出神，什麼都沒想，也什麼表情都沒有，死一般的沉寂。

又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這次的沉默，維持了一夜，石朗仍那麼站著，陽光打在他頭頂，令他的頭髮泛起了奇異的金色，暖暖的，透著乖巧。

頑石出現了裂痕。

起初只是一點點。

漸漸的，蔓延、擴大、轟然碎開。

聲音帶著鼻音，「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可以嗎？把我當成家人。」

「我現在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反過來問，你願意做我的家人嗎？」

石朗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望到地上早已氧化成深褐色的蘋果：「你、你還吃蘋果嗎？」

「吃啊。」

石朗又拿了一個開始削皮，這次削得更不像話，兩隻手全顫著，一刀下去直接削掉半個，重拿，又是大半個，駱明遠看不下去，拿開他的手，取掉蘋果，取掉小刀，把他拉到自己身前，輕輕地抱住，附在他耳邊：「你沒騙過我，我也不會騙你，是真的。」

石朗眼眶一熱。

駱明遠閉上眼，腦海中是昨晚回憶起的另一個場景。

石朗抱著他，看不到他的臉，聲音平淡，緩緩地說著，似乎在笑，聽起來卻像是要哭了：「我這一生，總共只玩了三次遊戲，全輸得一敗塗地，第一次是我老子，第二次是梁姨，第三次，是你……」

他雖然記不得最後，但這一定是那時他內心由衷的願望。

也直覺地認為，這是他重生以來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這種感覺，他說不上來。

只是心有慶幸，幸好沒再錯下去，幸好。

回到曹老頭家裡，已經過了中午，劉棟在院子里急得團團轉，老遠就看到他們的車子開來，早早上前等著，見駱明遠一下車，警惕地把他拉到一旁，遠離石朗：「可算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報警了，你都去哪了？」

駱明遠笑了：「哪有那麼誇張，他把我丟醫院了。」

「……沒發生什麼吧？」

「沒啊。」

劉棟將信將疑地掃了他一圈，還笑得出來，應該沒事罷……「吃飯了沒？」

「吃了。」塞了一肚子蘋果，現在還撐著呢。駱明遠打了個哈欠，困死了，徑直往屋裡走。

「明、明遠哥。」石朗叫住他，一向順口的稱呼，忽然不習慣了。

駱明遠臉上笑意更盛，現在的石朗，實在傻得可愛：「我去睡會，一晚沒睡，你也休息去吧，有什麼事，晚上再說。」

一晚沒睡……晚上再說……劉棟嚇得手一抖，立馬上前攔住石朗：「你們昨晚到底幹什麼了？」

石朗心情很好，掃了眼劉棟，恢復了以往的從容，留下一個模稜兩可的笑容，回屋睡覺去。

完了完了完了，男神啊男神，你老婆跟你情敵出去一宿未歸，信息不回，電話不接，好不容易回來了，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都變了，劉棟抱頭轉了兩圈，當即上報情況。

這天下午，周延拍攝的場景，史無前例的，全部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