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七殿下的請求
小說: 渡盞燈 作者:酒纸画白 字數:4275 更新時間:2023-12-22 04:00:00
華燈輕咳一聲,「紫斑,現下帝君忙於公事,你不妨……」
話未說完,紫斑便識相地飛走了。
華燈尷尬地笑著,佯裝無所謂道:「沒想到殿下你還收著呢。」伸手撓了撓耳後,「我都忘了,以為你早就丟了。」
「你自九十九,始工詩詞傳奇,兩百年間,所書皆為你所得,若不收好,豈不浪費了你的喜好。」
自亭下而坐,彥溫便收了扇子,不搖了。
現下他又是華燈在天界時,平日所見的樣子。一襲藕色衣裳,舉止沉穩儒雅,端的是清雅脫俗貌。
華燈手抓起一把書信,一封一封看著上面的時間。一歲十二封,兩百歲,兩千四百封。這個數字比她的年歲數不知道大了多少了。
又經歷了這些許美好的事,人生的路又要往前走一步,去見更多未知的風景了。
「是啊,這些都是我曾經年歲啊。」華燈笑了起來,這一次不是尷尬了,是發自內心地開心。
「九十九那年,正值殿下你飛升上神之際,仙界無人不羨慕,人山人海的,我那時候可是擠在人群里,勾著腦袋,才看到的。」華燈回味道:「是真的好看吶,殿下你一身金衣華服,勾玉環佩,神弓在側,摺扇一合,直指蒼穹。天地間,彷彿不存在的一個神仙,卻又實實在在地映在了眾人的眼裡。」
彥溫輕笑,看她回憶的樣子,笑容中便又多了一分未察覺的寵溺,「當時年少,對天地缺乏敬畏之心,還不知道有些東西,是要不到的。」
華燈收回心神,笑道:「後來,我突然就信了,人間的一句話: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
下面的字,華燈未說出來,彥溫也未點破,這句話,他識得,這是她兩百七十七歲暮春時所書: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誤終生。
可她的終生,他怎敢誤的。
唯有謝絕沒有結果的開始,他便能還她一份自在。
「遇見了也無妨,仙途漫漫,驚艷的總不止一個。天地間的生靈,哪一個不是有著令人驚艷的唯一特性。」
「嗯。」華燈也沒有必要揪著,兩人說的不是一回事。
華燈的眼神,落在眼前的一堆書信上,伸手撥弄,無意間撥到了她整兩百歲那一封。她指尖點在兩百歲後的仲春二字上。
那個時候,彥溫下凡歷劫去了。在人間官至宰相,娶了妻,兒女雙全。她偶爾偷偷溜下去看他,入目的皆是他仕途得意,闔家美滿的畫面。
她每日都會在他宮前,那棵不落花期的杏花樹下坐上一會兒。有時候,靈感來了,就用杏花上的露水舔潤筆尖,在石桌上隨意揮毫;有時候,興緻來了,就拈了杏花制酒,那叫杏花雲煙的酒,便是她發明出來的。
只不過那一掌太疼了,從那以後,她便不認這酒了。掛在口上便是,山山的杏花雲煙是釀得極好的。
送出去的信是不好收回的,她便自然而然地忘了。寫的多了,她便只認那些傳奇話本。若無旁人提及,她斷也不敢再想起,自己曾經給一個人寫了兩百年的詩詞。
「這一年,七殿下你下凡去了,未曾在杏雲宮。我就是隨意亂丟的,沒想到,還是到殿下手上了。」華燈輕笑看向他,「大概是打掃宮殿的小仙官,沒敢丟掉吧。但凡他膽子大一點,我也就可以少出醜一回了。」
彥溫的眼神也落在了仲春二字上,還有被她的手,有意無意未遮住的,兩百歲三個字。
他記得是某次歷劫歸來,推開杏雲宮門,有數十封書信落在地上。身後的陽光在推門時,照進偌大的空無一人的宮殿,春風卷著杏花飄了進來,有一朵花瓣留在了兩百歲仲春幾個字上方,下面寫著華燈奉上。
他出於當時的心境,撿起那封信打開,裡面只有一首詞,仿的《水龍吟》的調子,只是她的詞什麼名字也沒有。
『杏花細雨瀟瀟,臨窗伏案書潦草。鶯啼婉轉,玉柳青茂,愁思半消。年月蹉跎,飛花不減,情絲纏繞。苒苒仙途路,天涯不定,月照里,人消瘦。
莫道隻影偏又,江水浩、天際蒼緲。凡塵難料,雁訊迷返,寄箋言寥。獨羨煙霞,悠閑舒捲,朝顏夕笑。冀希圓月皎,共約晨曉,恰如花昊。』
彥溫有些後悔,他不曾挑剔,一股腦地將她的所有詩詞都拿來了。可他又怕自己留下,徒增傷感。
「他們不敢。」彥溫的嗓音染了些許傷感,視線對上她飽含笑意的杏眸,「我下凡前吩咐過了,如果華燈仙子來杏雲宮,無論做什麼,誰也不許管她。」
「是嘛,我怎麼從未聽說過。」華燈突然覺得,指尖處的字有些模糊遙遠,她拈起那封信,又揀了很多封,往自己身前放。
「華燈……」他想說點什麼,與往常對她的冷漠不一樣的。
可她卻低了頭,垂下了雙眸。
「七殿下,那……」華燈雙手緊緊捏著信角,還是想問一下那一掌,究竟是怎麼回事?
「殿下那一掌,是有心還是無意?」華燈咬著下唇,眼淚在眼眶打轉,聲音卻是平靜的,「聽說,我是被派下來做文官的。」
彥溫緊了雙手,語氣傷感低沉,「你善於辭章,工於文書,是天帝口諭,派你下來做冥界的文官。本該其他仙官送你來的,但我存了私心,煩了你平日的捉弄,還有這些不成體統的字句。」
彥溫抓了一把信,灑向桌面,「那一掌,是厭煩了你在天界的糾纏。」
華燈憋回了眼淚,看向他隨意灑下的信,苦笑道:「華燈心結已解,多謝七殿下特意把這些不堪字句還給華燈。」
彥溫的手指又緊了緊,起身道:「也沒有多不堪。在天界,人人都稱我為七太子,也只有你一直叫我七殿下。看在你這一聲聲七殿下的份上,本殿下也不再追究你從前的叨擾之罪。從今往後,你我前塵恩怨,一筆勾銷。」
「華燈多謝七太子。」華燈聲音淡淡地,她將桌上的信堆疊在一起。每十二封信,就是她的一歲。
「這兩百歲,多的是求而不得的情事,我那時也年少,能放在心上的事不多。今日想想,也不如不放。」
華燈會的法術不多,但是點個火這樣的小法術,她還是會的。只是她萬般沒有設想過,有一日要用琉璃師父教的謀生法術,燒卻自己這兩百歲的熾熱凡情。
心裡想的是小火,但法術一出來,所有的信便著了。
「你這是做什麼?」彥溫見此,責備的話還未出口,卻聽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嗚嗚嗚……」華燈看著燒起來的信。
她的兩百歲,兩千四百份情思,那些逐情而動,筆墨染塵思的日子,於他彥溫七殿下而言,最好不過付此一炬。
彥溫本想施法滅了這火,手伸到火邊,又縮了回來。她自己燒了也好,這下便什麼念想也沒有了。
他與她再無一分可能。他早就暗暗說過的,他怎敢誤她的終身呢。
「小傻子,燒都燒了,你又哭什麼呢?」彥溫輕撫上她的腦袋,安慰道:「別人的一歲都很珍惜,你倒是狠心,就這麼燒掉了自己兩百歲的記憶。不過也好,有些事不記得也罷。不記得,就不會那麼難受。」
鼻間嗅著淡淡的杏花香,華燈有些懷念,杏雲宮前那棵不落花期的杏樹。她沒有動彈,默認了他的安慰,斂去了哭聲,變成了要停止的抽泣。
只是彥溫看不到她此刻的臉面,她是不怎麼出聲了,可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越是想要留住的,越是輕易就失去了。越是想要存一份永恆的,越是隨便就丟失在不經意的剎那。
失去骷髏姬的時候,也不過如此吧。可是骷髏姬是陪伴著她的,這兩千四百份心意傳達出去後,卻只有冷漠。
本來就沒有擁有過,她這是在哭什麼呢?
彥溫在她頭頂上方說道:「杏花細雨瀟瀟,臨窗伏案書潦草。鶯啼婉轉,玉柳青茂,愁思半消。年月蹉跎,飛花不減……」
聲音低沉圓潤,帶著淡淡的傷感。他沒有將整首詞說出來,點到為止,再說就多了。
「華燈,這首詞,本君會一直替你記住的。」彥溫收回自己的手,「出來許久,本君該回去了。」
華燈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她兩百歲仲春的一腔情思,他替她收下了。華燈突然又想起人間的一句話:有些人遇見已是上上籤,還要奢求什麼呢?
彥溫看到了院門外的皓峰,他也太沉浸在這些往事中了,未發覺他是何時回來的。
「回去之前,有一事,需請求你。」
「殿下所求何事?」華燈的聲音帶著哭過後的鼻音,還浸著往事的傷感。
「有一人,本君當日傷了他性命,若你在冥界有緣遇到,望你能齊了他的魂魄,送他入輪迴之境。」
這人不是別人,是他一直在找的晏山山,也曾是她一直在找的人。
「這數百年來,本君只尋得他一魄,兩日後,本君便送他去人間,屆時望你莫忘本君之日之託。」
原來山山竟還有一魄在他手上,也難怪山山身上始終有一縷帝君的氣息,竟是帝君用自己的一縷氣息,替他補全了三魂七魄。
提到這件事,華燈便不由得是恨他的。可認真追究起來,山山魂飛魄散,也是怪她的。
只是她不理解,要殺一個人,怎麼又會變成要救一個人。難道這就是上神會有的境界?
「殿下不是要殺了他嗎?怎麼突然就要救他了呢?」
「有些想法,會隨著經歷和閱歷的改變而改變的。」
彥溫走出亭子,踱了兩步,「華燈,你還記得我那時候為何要殺他嗎?」
傷心往事怕回首,可現下她心裡知道山山是安全的,對這傷心的往事便有了些許坦然。
「是我碎了殿下的一套紫玉盞,山山要替我擔罪,我拒絕了他,山山不肯,我們互相動手,想勸退一方。殿下恰巧進來了,看到了地上碎成一片的紫玉套盞,怒不可遏。」
彥溫看向她,娓娓說道:「你生性好動,我宮裡的東西你也常來擺弄。但那套紫玉盞,我從未跟你說過,那是我母親留下的,唯一一套茶盞。」頓了頓,繼續道:「那套盞子自幼便伴我左右,算起來年齡比你還大許多。你們碎我盞子,我如何不怒?」
華燈心下一個咯噔,原來那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所以當時七殿下拿劍指向他們,情理之中。
「華燈,其實我從未想過要殺他。你與他相交才短短數百年,可他還是小仙童時,便跟著我了。他一介凡人修成了一個小仙,你當他能有什麼簡單的心思?」
彥溫的話重了些,他剛說完,華燈便脫口反駁。
「七殿下,山山沒有害過我,紫玉盞是我打碎的。我理應受罰,如果殿下今日想要繼續討個說法,華燈悉聽尊便。」
她的雙眸雖有哭過的紅潤,眼神卻十分堅定。
彥溫立在身側的右手緊了緊,對著華燈他沒什麼要怒的,頂多是怒其身在其中不知深淺。
「你現在還不懂他,終有一天,你會知道的。雙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華燈傷感道:「怎麼會不懂呢,七殿下你那一劍,本就是要刺向我的,不過是山山快了一步,為我擋下了。可我這兩百多年間,每思此事,沒有一次不希望,七殿下你那一劍,直接刺中的是我。」
他如何能再解釋,那一劍他是逼近了她,可他並未施法,晏山山卻強行沖了上來,撞上他的劍。他如何能再解釋,晏山山撞上劍後,竟還衝著他露出得逞的笑容。
彥溫聽不了她此刻的胡言亂語,究竟是她還小,還是花神殿的人對她太過保護。他說到這個份上了,她還不明白,還說這些話來氣他。
「有些事情,雖捨不得你去經歷,但你不去經歷,就永遠也不會知曉,他人的心思有多可怕。」
彥溫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真是怕了她再說什麼氣他的話來。
華燈見他語氣淡漠,頭也不回地走了。似乎又清醒了一點,看向毫無痕跡的石桌,彷彿剛才那些信的事情,是大夢一場,彥溫給的所有冷漠才是真實的。
「是啊,我不去經歷,怎麼會懂呢。」
所以,她剛才究竟在哭什麼呢?
華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看向彥溫離開的方向,她順著他漸遠的身影跟上去,走到院門外,什麼影子也沒有了。
腳絆上了一個重物,華燈差點趴了下去,定睛一看,是嘴角沾血的皓峰。
「帝君!」華燈去扶他的時候,才看到他身側被衣服遮住的地面上,還有一圈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