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一月末，佛羅倫薩小鎮，夜。

對面的男人還在絮絮叨叨的說些什麼，說到興頭忽而有些幹渴，隨手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他眼前卻忽然籠罩著一片陰影。

穿著深藍色長裙的女人微微傾身彎腰，修長的手指捏著幾張鈔票，輕輕的壓在她的咖啡杯下。

「抱歉，我得先走了。」女人平淡的說道，說完便不再去管對面男人的反應，提起一旁的包，轉身緩緩離去。

「等等，我……」

男人急切的向前走了幾步，叫喊著，明明他們之間的距離很短，女人仍舊置若罔聞，推開門走了出去。

咖啡館門口的風鈴隨著女人的離去響了起來，隨後便只留下了一片寂靜。

剛推開門，咖啡館裡充足的暖氣便驟然消失不見，撲面而來的，是一陣刺骨的寒。

冬日夜晚的佛羅倫薩，今天人並不多，零星看見幾個人，也都裹的嚴實，女人穿著一身深藍色長裙，腳踏冰藍色高跟鞋，在人群里顯得格格不入。

她漫無目的的走著，走了很遠很遠，直到眼前看見一棟小屋，從包里摸索出鑰匙，走進了屋。

換下高跟鞋，女人白嫩的腳踝被磨的發紅，她淡漠的掃了一眼，穿著拖鞋，在桌上煙盒裡取了一隻煙，坐在沙發上。

她隨手將電視機打開，便低頭拿起桌上的打火機，摁了幾下，火忽大忽小，不好點燃。

電視機里的女聲流利的說著義大利語，女人漠然的聽著，手上還摁著那隻不大好使的打火機。

忽然，電視機里的語言變成了中文，一個女人舉著一幅畫，身旁被一堆記者圍繞著。

「謝謝大家來看我的畫展，我最喜歡的一幅……是這一幅。」

「這幅畫可以為大家介紹一下嗎？」

「當然可以！」女人溫聲笑著，「這幅畫的名字叫做《初雪》……」

煙終於被點燃了，女人站起身，夾著香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繼而往裡屋的書房走去，一眼都沒有分給電視機，而電視機上的採訪，也還在繼續。

女人倚靠在落地窗旁，朝著瀰漫水霧的窗上吐著煙圈。

外頭的採訪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又恢復了最開始的那個異國女人，說著一口義大利語。

女人手上夾著一隻快要燃盡的煙，站在了書桌旁。

書桌上有些凌亂，手機被擠在了左上角邊上，中心放著一幅未完成的畫——畫的是一位女子的半身，女子的額角飄著幾縷雪花，髮絲輕揚，狹長的眼睛露出幾點狐狸般的狡黠，茶棕色的長髮及肩，套了件深藍色牛仔外套，嘴角微微上揚，當是一個明眸皓齒的美人。

畫看著快要完成了，只是上色只上了一半。

女人端詳著那幅畫，原先淡漠中透露著幾絲冷意的面容也不禁有幾分動容，微微含著笑意。

若是旁人細細看來，指定會說，這人與剛才電視機上接受採訪的中國畫家，有那麼七八分的相似。

桌上隨意放著個煙灰缸，裡頭落了好幾隻燃滅的煙，女人將煙頭塞進去按滅，角落裡的手機忽而亮了一些。

女人一手拿著手機，開著鎖屏，一手端著那隻煙灰缸，走出書房。

她掃著手機上的消息，手指飛快的滑動著，忽然站定在餐桌旁。

「嘭」的一聲，煙灰缸被重重的放在餐桌上，女人站在一旁，靜默著，看著手機。

手機頁面停留在簡訊頁面，上面只有對方發來的一條信息。

「張白也，他們都讓你多穿點，我也是。」

液晶熒幕上驀然滴下了幾點水漬，輕輕劃過那一句文字，濕潤綿長。

屋外夜色漸濃，凜冽的寒風吹打著窗，只是再冷的冬，佛羅倫薩也不會飄雪。

她還是想起了那個初冬。那時她才二十一歲，耿直又傲氣，沒家人沒朋友，因為小時候有點繪畫天賦被一位老畫家看中，資助著她藝考，讀了大學。

十多歲的張白也，自尊又傲氣，她拒絕推薦，也婉拒了老畫家的資助，忙著自個兒賺錢生活。

錢賺的不多，她的畫，沒有名氣，有人肯出錢就已經很好了。

張白也對那些虛名毫不在意，偶爾生活窘迫參加幾次校內畫作選拔，名次也都不佳。

奚落與嘲笑，那些聲音，帶著他們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將她的自尊與驕傲，輕易的碾進了塵土裡。

張白也周末的時候有份工作，在市區角落的一家咖啡館做兼職咖啡師。

那天已經是初冬了，張白也寢室加她一共三個人，其餘兩個室友平時也不怎麼待見她，現在離校季，那兩人前幾天已經申請離校回家去了。

張白也穿著美院的羽絨服校服，衣服下擺的角漏個小洞，空了一塊，裡頭穿了件洗的發白的白色短袖，下身是一條水洗牛仔褲，她照著鏡子梳頭，鏡子里的女孩子有著一雙彎彎的桃花眼，纖長的睫毛將她眼底的情緒盡數都掩蓋住。

她背了個有點舊的畫板，騎著她那輛咖啡店老闆娘好心送她的單車，飛馳而去，帶走了一陣微冷的風。

剛到咖啡店，停好車，店門口還掛著「close」的牌子，見沒有鎖門，張白也便推開門，直接走了進去。

「啊，小白來啦。」老闆坐在吧台旁的旋轉座椅上，手指在手機熒幕上飛速的敲打著字，抽空抬頭看她一眼招呼一聲。

張白也的老闆是個富家子弟，據說是來這裡體驗生活，開了家咖啡館，只是這位開咖啡店的老闆，完全不會做咖啡，也不想學。

那會兒張白也來應聘，老闆看她看的兩眼放光，直說她好看，要請她來做他們店的活招牌。

張白也本來想從學徒做起，也不用花太多時間，誰知道老闆告訴她，自己給她報了個班，讓她好好去學，以後她就是店裡的咖啡師了。

也得虧張白也學習能力強，老闆也不指望咖啡店賺錢，這份工作比起錢來，更多的也就成了情分和清閑。

店裡暖氣充足，張白也脫了羽絨服，套上圍裙，拿著被具開始清洗著。

有時候，一天也難得來幾個人，而且她家老闆……最近看店總對著熒幕傻笑，貌似是談戀愛了，下班時間也越來越早，常常讓她帶薪提早下班。

張白也瞟了眼看著手機熒幕傻笑的老闆，嘴角微微上揚，思緒卻在這一刻被店門口風鈴的響聲擾亂了。

店門被推開，張白也心裡微驚，很少有人在下午這麼早的時候上門。

來人是個留著齊耳短髮的女孩子，女孩肩上挎著一隻包，穿著牛仔外套，細長的眼睛微微打量著咖啡館，走上前，語氣隨意慵懶道：「一杯藍山。」

店長抬頭看了女孩一眼，報了個價格，示意張白也去做。

張白也清洗好東西開始做咖啡的時候，女孩子已經付好錢坐在床邊的小沙發上了，桌上放著一台最新款的某家高端系列iPad，女孩兒周身氣息有些沉鬱，手上正煩悶的轉著電容筆，那手指上的幾顆戒指反光投射的有些顯眼。

做好咖啡，張白也端著送了過去，見女孩子無暇顧及其他，她便將咖啡放在了空當位置。

張白也正要離去，眼睛卻不小心瞥見了那iPad上的內容——好像正是她們這周的課題作業，而她前些天已經完成了，當然，沒錢買設備的張白也都是借的老闆已經淘汰了的舊設備，有些卡，不過能用，還省錢。

猶豫了一會兒，張白也有些尷尬的開口道：「那個……」

「嗯？」女孩兒依舊沒有看她，只是發出一個氣音的疑問。

「你這個，是我這周的課題作業，我已經做好了，如果可以的話，也許能幫到你。」張白也頓了頓，她實在是不太擅長與人交際，連忙補了一句，「如果……打擾你的話非常不好意思。」

「你也是國立美院的？」女孩子忽然來了興緻，那雙細長的眼睛彎了彎，有些撩人，道，「設計幾班的啊？」

「1班的。」張白也倒也沒想到會遇到校友，老老實實就自報家門了。

「我也一班啊，怎麼沒見你？」女孩兒放下電容筆，饒有興緻的打量著張白也，語氣有幾分張揚，「我叫顏舜溪，既然是同學，那要不請這位學霸同學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