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說: 鏽蝕標記(abo) 作者:昭安 字數:3057 更新時間:2025-07-27 15:40:37
醫療艙外,沈確盯著觀察窗上那個血痕的叉,指節捏得發白。
"準備手術。"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但不容置疑。
主治醫生猛地抬頭:"沈上將,成功率只有兩成!而且——"
"我說,準備手術。"沈確轉過身,眼底翻湧著某種可怕的東西,"調集赫利俄斯最好的醫療團隊,啟用S級生物修復艙,聯繫黑市的軍火商,不管花多少錢,把長老閣的舊資料給我挖出來。"
"可是江上將他拒絕——"
"他拒絕是他的事。"沈確冷笑一聲,指腹擦過觀察窗上幹涸的血跡,"我要他活著。哪怕只剩一口氣,哪怕恨我入骨,也得給我活著。"
他的目光掃過醫療團隊每一個人,像刀鋒刮過咽喉:"手術過程中如果出現任何意外……"
剩下的話沒說出口,但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開始準備吧。"沈確最後看了一眼艙內蒼白的身影,"一小時後手術。"
他轉身走向通訊室,軍靴踏地的聲音在走廊上回蕩,像某種不容抗拒的宣判。
五天了。
我沉在黑暗裡,像一粒墜入深海的沙。無光,無聲,只有身體內部那些金屬部件運轉時細微的嗡鳴,和一種無邊無際的、沉重的疲憊感,拉扯著意識不斷下墜。
偶爾,會有模糊的聲音穿透這片粘稠的黑暗,像是從很遠很遠的水面傳來。那些聲音大多帶著冰冷的金屬質感,是儀器運轉的單調嗡鳴,是機械合成的、毫無感情的電子音播報,是穿著白大褂的人們隔著屏障討論病情時吐出的、冰渣般的術語。
"生理指標全部穩定在安全閾值。"
"手術本身……成功了。"
"理論上……"
理論上我應該醒了。可我的意識被困在這具千瘡百孔的軀殼裡,像被蛛網纏住的飛蛾。人造脊椎的介面重新校準了,腎臟支架的排異增生組織也清理幹凈了——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能感覺到那些金屬部件在我體內安靜運轉的細微震動。
但我不想醒來。
醒來意味著再次被拖進那無休止的疼痛輪迴,意味著重新成為別人眼中亟待研究的怪物或即將報廢的標本,意味著……再次面對那個用暴怒對準我、讓我感到莫名窒息的沈確。
"理論上他該醒了!"
沈確的聲音像一道驚雷劈開黑暗。我幾乎能想像他現在的樣子: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那雙總是盛滿傲慢的眼睛裡現在應該燃燒著駭人的火焰。
"五天!整整五天!你他媽告訴我他的腦子在度假?!"
他的咆哮震得我耳膜發疼。我下意識想蜷縮起來,卻發現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這具身體現在不屬於我,它只是安靜地躺在那裡,任由各種管線插滿全身,像一件等待檢修的機器。
"江上將的身體……就像一艘被打得千瘡百孔又強行修補起來的船」,一個更冷靜、也更疲憊的聲音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斟酌,「它漂在水面上,不代表它還能動。他的潛意識……拒絕醒來。"
拒絕?
這個詞讓我想笑。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現在一定會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我不是拒絕,我只是……累了。
支撐著這具破敗身軀走到今天的,從來不是對生的渴望,而是那點可笑的不甘和早已被碾碎的驕傲。
"拒絕?"沈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荒謬的憤怒,"他憑什麼拒絕?!老子花了天價把他從閻王殿搶回來!動用了沈家壓箱底的人脈才找到能做這手術的鬼才!他江清晏憑什麼躺在這裡裝死?!"
緊接著是一聲悶響,像是拳頭砸在玻璃上的聲音。我能想像那個畫面:沈確的指關節撞在堅硬的觀察窗上,皮膚破裂,鮮血順著玻璃滑落。他總是這樣,用最暴力的方式表達最無力的憤怒。
"沈上將!您冷靜!"
"滾開!"
又是一陣混亂的聲響。我聽見金屬儀器倒地的聲音,聽見醫護人員驚慌的勸阻,聽見沈確粗重的喘息。
然後,他的聲音突然貼近了,像是把整個上半身都壓在了觀察窗上:
"江清晏!你他媽給我聽著!"
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撕扯出來的,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
"你不是想死嗎?不是覺得活著沒意思嗎?行!老子成全你!等你爛在這破玻璃棺材裡,老子就把你扔進焚化爐!連灰都給你揚了!讓你死得幹幹凈凈!連個名字都留不下!你不是怕當活體標本嗎?老子讓你連當標本的資格都沒有!"
我靜靜地聽著,心裡泛不起波瀾,只有一絲苦澀。他說的沒錯,這正是我想要的——幹幹凈凈地消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不留下任何痕跡,無論是作為帝國之刃,還是作為……那個連自己性別都要隱藏的怪物。徹底終結這被設定好的、屈辱的結局。
但沈確顯然不打算就此罷休。一聲清脆、冰冷、如同骨骼斷裂般的「咔嚓」聲,穿透了黑暗——那是金屬部件精確嚙合的聲音。
他在拔槍上膛。
"咔嚓。"
"給老子睜開眼!江清晏!"他的咆哮裡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看看你現在這幅鬼樣子!像條砧板上待宰的魚!你他媽當年的威風呢?!在戰場上放老子一馬時那股子假清高呢?!你不是最恨別人可憐你嗎?現在躺在這裡讓人伺候著拉屎撒尿算怎麼回事?!"
槍柄亦或是槍身重重砸在玻璃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傳來,沉悶,鈍重,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彷彿他砸的不是玻璃,而是他自己那顆無處安放的心。
"說話啊!啞巴了?!你不是骨頭硬嗎?不是連死都不怕嗎?現在裝什麼睡美人?!"他的聲音開始發抖,像是憤怒到了極點反而變成了某種扭曲的痛苦,"你他媽是不是就想看我像個傻逼一樣守在這裡?!是不是就想證明你江清晏就算成了活死人也能拿捏我沈確?!我告訴你,做夢!"
滾燙的槍口抵在玻璃上的觸感彷彿能穿透這層屏障,正對著我的眉心。我能感覺到那股灼熱,像是下一秒就會有一顆子彈穿過我的頭顱。
奇怪的是,我並不害怕。
"有種你就一直睡!睡到爛!睡到臭!等你真咽了氣……"
他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像是被瞬間抽幹了所有支撐的力量,只剩下一種刻骨的、帶著血腥味的疲憊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慌。恍惚中,似乎能「感覺」到他的額頭重重抵在了冰冷的玻璃上,聲音嘶啞破碎,輕得像囈語,卻又重得像詛咒,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的哀求。
"……等你真咽了氣,老子就忘了你。忘了你這條沒心沒肺的毒蛇,忘了你他媽在老子肩膀上咬的那一口,忘了你眼尾那顆礙眼的紅痣……忘得一幹二凈!你聽見沒有?!江清晏!你死了,老子轉身就去找十個八個比你好看比你聽話的Omega!看誰他媽還記得你!"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只有監護儀那平穩到冷酷的「滴滴」聲,在死寂中無限放大,如同冰冷的喪鐘,敲打著這凝固的時間。那條筆直的腦電波線,像一道永恆的休止符,無聲地嘲笑著所有徒勞的掙扎和咆哮。
我聽見沈確的喘息聲漸漸平復,然後是身體滑落的聲音。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地坐在地上,背靠著觀察窗。
"……操。"
這一聲咒罵輕得幾乎聽不見,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某種強撐的東西終於崩塌了。
時間在黑暗中變得模糊。我聽見打火機的聲音,但很快又熄滅了。沈確似乎只是把煙叼在嘴裡,卻忘了點燃。
時間在絕對的死寂中緩慢流淌,沉重得令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他重新站起來的聲音。腳步聲很沉,像是拖著千斤重的枷鎖。
"江清晏……你他媽連被恨得機會都不給我?"
他的指腹輕輕擦過玻璃,描摹著我眼尾淚痣的位置。這個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和他之前暴怒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沙啞和認命般的疲憊:"你贏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堅定地刺進我的心臟。
我聽見他撿起配槍的聲音,聽見軍靴踏在地板上的悶響,聽見自動門滑開又合攏的機械聲。
將他與這片死寂的黑暗,徹底隔絕開來。
醫療中心恢復了那種令人窒息的、儀器主宰的死寂。
就在這片死寂之中,在那扇門徹底關閉的餘音消散的瞬間,在那句「你贏了」如同冰錐刺入凍土的剎那——
那條筆直如死亡宣言的腦電圖線,極其微弱地、幾乎無法被任何儀器之外的感官察覺地……
跳動了一下。
像一顆深埋在凍土之下、被遺忘在永恆寒冬里的種子,在瀕臨徹底凍結消亡的前一刻,被一句裹挾著絕望溫度的詛咒……極其輕微地,刺疼了沉睡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