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說: 鏽蝕標記(abo) 作者:昭安 字數:3392 更新時間:2025-07-27 15:40:07
鎮靜劑的針頭刺破皮膚時,我最後看見的是沈確繃緊的下頜線。他咬肌的輪廓像刀削般鋒利,喉結上下滾動了一次,像在吞咽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冰涼的液體湧入血管,像一條陰冷的蛇順著四肢百骸遊走,所過之處,暴走的龍舌蘭信息素被強行鎮壓,發情期的灼熱浪潮迅速褪去,露出底下更猙獰的礁石——排異反應。
人造器官的哀鳴失去了掩蓋,在死寂的醫療艙里被無限放大。合成金屬與原生組織的接駁處如同被澆上了滾油,每一寸神經都在尖叫。我猛地弓起背,後頸撞在冰冷的弧形艙壁上,發出沉悶的"咚"響。視野里最後清晰的畫面,是沈確隔著高強度觀察窗的臉,那雙總是淬著冰或燃著火的眼睛,此刻沉得像暴風雨前的海,暗流在深處涌動。
然後,黑暗吞噬了一切。
意識在粘稠的泥沼里沉浮。人造心臟的搏動聲被艙內循環系統放大,咚、咚、咚,沉重得像是敲在朽木上的喪鐘。排異的劇痛並未消失,只是被鎮靜劑模糊了邊界,變成一種無處不在的、鈍重的碾壓感。肋骨下的支架彷彿正在溶解,釋放出腐蝕性的酸液;脊椎上那些冰冷的鋼釘,則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嵌進骨髓里。
不知過了多久,艙外的聲音穿透隔音層,斷斷續續地滲進來。
"...情況非常不樂觀,沈上將。"一個陌生的、帶著疲憊和惶恐的男聲,"我們分析了殘留的排異藥成分,和他體內人造器官的型號...兼容性太差了。就像是...硬把不同時代的零件塞進一個機器里。"
短暫的沉默。空氣凝滯得如同實體。
"說重點。"沈確的聲音響起,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碾出來。
"下次大的排異反應...就是一個月後這次...常規藥物壓制基本無效。必須...必須進行開腔手術,嚐試手動調整部分介面,清理過度增生的排斥組織..."研究員的聲音在發抖,"成功率...最多兩成。而且..."
"而且什麼?"
"就算這次僥倖撐過去...下一次,下下次呢?這種級別的排異,每半年就會達到一次高峰,都需要同樣的手術幹預...每一次,都是在鬼門關走鋼絲。他現有的器官...尤其是那顆人造心臟和脊椎支撐系統...損耗太嚴重了,根本經不起這樣反覆的折騰。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把他當作活體研究樣本。"研究員的聲音低下去,帶著某種殘忍的希冀,"用最前沿的生物機械融合技術,嚐試徹底改造或者替換掉那些最核心的、排異最嚴重的部件...但這需要時間,需要大量的實驗數據...需要他...活著配合研究。也許...也許能搏一個活過三十五歲的機會。"
活體研究樣本。
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混沌的意識深處。鎮靜劑的迷霧被瞬間刺穿一角,劇痛和寒意同時攫住了心臟。
那年第一次被綁上實驗台,無影燈慘白的光刺得眼睛流淚。穿著白大褂的人影晃動著,針頭扎進脊椎,冰冷的東西順著椎管爬進來,取代了原本溫熱的骨頭。他們說:"忍一忍,小傢伙,這是為了讓你變得更強。"
變強?不,是為了變成一把更好用的刀,一把從內到外都刻著"長老閣製造"的刀。
現在,這把刀要廢了。有人想把它撿回去,重新回爐,敲打熔鑄,試圖延長它那早已被設定好報廢時限的壽命。
為了什麼?為了讓他活過三十五歲?為了讓他繼續當個活體標本?
荒謬!
一股蠻橫的力量衝撞著鎮靜劑的枷鎖。我用盡全身力氣,被束縛帶固定在艙壁上的右手猛地抽搐了一下,指關節狠狠撞在冰冷的觀察窗上。
"咚!"
沉悶的聲響驚動了艙外的人。
沈確猛地轉過頭。隔著高強度玻璃,他的視線精準地捕捉到我睜開的眼睛。碧綠的瞳孔里沒有焦距,只有一片燃燒後的、冰冷的餘燼。排異反應帶來的高熱讓皮膚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潮紅,冷汗浸濕了額發,黏在蒼白的皮膚和眼尾那顆殷紅的淚痣上。
他看到我翕動的嘴唇。
沒有聲音,只有口型。
不。
沈確的瞳孔驟然縮緊。
"成功率只有兩成?"他猛地轉向研究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暴戾,"那剩下八成呢?!看著他爛在手術台上?!"
研究員被他駭人的氣勢逼得後退一步,臉色煞白:"沈、沈上將...這已經...已經是最好的方案了!沒有原始設計數據和排異藥配方,我們..."
"最好的方案是讓他變成你們實驗室的小白鼠?!"沈確一拳砸在旁邊的金屬操作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昂貴的儀器熒幕瞬間碎裂,蛛網般的裂痕蔓延開。"聽著!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給老子保住他的命!現在!立刻!別他媽跟我扯什麼研究樣本!"
他的咆哮在醫療區回蕩。研究員噤若寒蟬,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艙內,我扯動嘴角,無聲地笑了。一絲血線順著幹裂的唇縫蜿蜒而下。被束縛的右手再次抬起,食指的指尖,帶著因掙扎而磨破的血痕,緩慢地、堅定地,在冰冷的觀察窗上塗抹。
橫著,劃過去。 再豎著,重重地拉下來。
一個歪歪扭扭、浸著血痕的叉。
否決。
劇烈的動作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手臂頹然垂下。視野再次被高熱和劇痛帶來的黑翳覆蓋。但我清晰地"聽"到了艙外死一般的寂靜。
不,不算死寂。沈確的呼吸聲沉重得如同破損的風箱。
醫療艙的通訊器被粗暴地接通,沈確嘶啞的聲音,帶著強行壓抑的狂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直接灌入我的耳膜:
"江清晏!你他媽給老子聽清楚!兩成機會也是機會!至少你能活下來!活著才有以後!聽見沒有?!"
活下來? 像現在這樣,被綁在醫療艙里,等待著下一次開膛破肚?等待著成為新技術的試驗品?等待著在無休止的痛苦和屈辱中,走向那個早已註定的、三十五歲的終點?
喉嚨里湧上濃重的血腥味。我艱難地偏過頭,嘴唇幾乎貼在冰冷的通訊器拾音口上,聲音嘶啞微弱,卻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扎出去:
"沈確..."
艙外,沈確的身體猛地繃緊,手指死死摳住操作台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別逼我...恨你。"
死寂。
醫療艙內儀器的滴答聲,艙外研究員壓抑的呼吸聲,彷彿都在這一刻凝固了。時間被拉長、扭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
然後,是更可怕的爆發。
"恨我?!"通訊器里炸開沈確歇斯底里的咆哮,那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彷彿聲帶被硬生生撕裂,"好啊!恨!你他媽儘管恨!恨一輩子!刻骨銘心地恨!"
"砰!哐啷——!"
巨大的撞擊聲和金屬碎裂聲穿透隔音層!是操作台被徹底砸穿的聲音!玻璃碎片和金屬零件四處飛濺的刺耳噪音緊隨其後!
"恨我一輩子..."他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只剩下滾燙的餘燼在燃燒,每一個字都沉重地砸在人心上,"...也比老子眼睜睜看著你死了強!"
最後的尾音似乎帶著無法掩飾的哽咽,被強行掐斷。
通訊中斷。
醫療艙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我自己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高熱灼燒著神經,排異的劇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搖搖欲墜的意識堤壩。
我緩緩閉上眼。
艙外猩紅的應急燈光透過觀察窗,在艙內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光影。像極了戰場上燃燒的殘骸投下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艙門被輕輕推開。不是沈確那種暴力的踹開,而是小心翼翼的、帶著遲疑的開啟。一個穿著白色醫療服的Beta女性走了進來,手裡拿著新的鎮靜劑和營養液。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什麼。
"江上將..."她輕聲喚道,聲音裡帶著某種憐憫,"我需要給您更換營養液。"
我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天花板。她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答,熟練地操作著輸液管。當針頭刺入靜脈時,她的手指微微發抖。
"沈上將他..."她突然開口,又立刻噤聲,像是意識到自己不該多嘴。
我轉動眼珠看向她。這個動作似乎給了她勇氣,她繼續道:"他下令調集了赫利俄斯帝國最頂尖的醫療團隊...還派人去黑市搜尋涅克斯長老閣的舊資料..."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變成了自言自語:"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為了一個敵國的俘虜..."
我閉上眼,拒絕接收這些信息。但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浮現沈確砸碎操作台的樣子,那雙總是盛滿傲慢或暴怒的眼睛裡,竟然會有那樣深重的...痛苦?
荒謬。
醫療官完成操作後輕手輕腳地離開了。艙內再次恢復死寂,只有營養液滴落的輕微聲響。排異反應的高峰似乎過去了,疼痛從銳利的刀鋒變成了鈍重的碾壓,但依然無處不在。
我嚐試動了動手指,束縛帶已經被鬆開了一些,可能是醫療官偷偷調整的。指尖觸碰到觀察窗上那個幹涸的血痕叉,已經變成了暗褐色,像一道醜陋的傷疤。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不是醫療官那種小心翼翼的輕響,而是熟悉的、帶著壓迫感的軍靴踏地聲。腳步聲在艙門外停住,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進來。
我屏住呼吸,莫名地等待著。
但最終,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鬆開攥緊的拳頭,掌心赫然是四個半月形的血痕,我恍惚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悶響,像是誰的拳頭砸在了牆上。
然後是漫長的、無夢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