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手機屏幕上跳動的這一個字，像一道無形的冰牆，瞬間將所有曖昧溫馨的氛圍凍結、擊碎。

宇皓臉上那帶著痞氣和溫柔的笑意僵住了，隨即像退潮一樣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林偉進從未見過的、混合著緊張、沉重和些許不知所措的複雜神情。他甚至下意識地鬆開了環著林偉進的手。

林偉進心裡猛地一沉。

剛才被簇擁、被接納的暖意還未散去，此刻卻被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澆了個透心涼。一種強烈的不安感迅速攫住了他。他看著宇皓瞬間變換的臉色，看著他盯著手機屏幕時那凝重的眼神，剛剛還加速跳動的心臟，此刻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悶悶地發疼。

是…因為他嗎？

因為剛才幾乎公開的關係？

消息傳得這麼快？已經傳到他家裡了？

無數個可怕的猜測瞬間湧入腦海，讓他的臉色也跟著白了幾分。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拉開了一點距離，彷彿這樣就能減輕一點可能帶給宇皓的麻煩。

宇皓顯然也處於巨大的掙扎中。電話鈴聲執拗地響著，彷彿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壓迫感。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拇指懸在掛斷鍵上方，猶豫了幾秒，最終卻還是劃向了接聽。

他沒有立刻將手機放到耳邊，而是先對林偉進投去一個極其複雜的、帶著安撫和歉意的眼神，用口型無聲地說：「等我一下。」

然後，他才將手機貼近耳邊，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卻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媽？怎麼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我？」

他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刻意拉開了一點距離，但夜晚安靜，林偉進依然能模糊地聽到一些對話的片段。

·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聽起來很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儀式感的女性聲音，音量不大，但語氣清晰：「皓皓，在幹嘛呢？沒打擾你練習吧？」

「沒…剛和隊友吃完飯，準備回宿舍。」宇皓的聲音聽起來儘量輕鬆自然。

「這樣啊。吃飯就好，別老是吃那些沒營養的外賣。」宇皓媽媽絮絮叨叨地關心了几句，然後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溫和，卻帶著某種目的性，「對了，皓皓，下週末你張阿姨的女兒，就是那個從小跟你一起學琴的瑩瑩，記得嗎？她從國外交換回來了，正好這週末有空，你張阿姨組了個局，約了幾家朋友一起去溫泉莊園度個假，你也一起來吧？你們年輕人好久沒見了，正好多聊聊。」

溫泉莊園？度假？張阿姨的女兒？聊聊？

這些詞彙像冰錐一樣，精準地刺進林偉進的耳朵裡。他雖然聽不清電話那頭具體說了什麼，但從宇皓母親突然提高的、帶著笑意的聲音碎片（「瑩瑩可是越來越漂亮了」、「你們小時候玩得多好」），以及宇皓瞬間更加僵硬的背影，他已經能拼湊出大概。

這不是普通的家庭聚會。這是一場…變相的相親。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椎，讓他手腳發涼。

原來不是因為他。

但又確確實實是因為他——因為他是個「錯誤」的選項，所以家裡開始迫不及待地為他鋪設「正確」的道路。

宇皓背對著他，聲音依舊努力維持著平靜，卻帶上了一絲明顯的抗拒：「下週末？我…我可能沒空，隊裡有加練，而且還有報告要寫…」

「什麼加練那麼重要？請個假不行嗎？」母親的聲音依舊溫柔，卻帶上了一絲不容反駁的強勢，「你張阿姨特意問的你的時間，別讓媽媽難做。就這麼說定了啊，週五晚上我讓司機去學校接你。」

「媽，我真的…」

「皓皓，」母親打斷他，語氣稍微沉下了一些，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聽話。你很久沒參加家裡的朋友聚會了，這樣不好。而且瑩瑩剛回來，人生地不熟的，你作為哥哥，多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對吧？」

「……」宇皓沉默了，背影透出一種無力的緊繃。

林偉進站在原地，晚風吹過，他卻覺得渾身冰冷。他看著宇皓為難的背影，聽著那壓抑的沉默，心裡那片剛剛被溫暖過的土壤，彷彿瞬間又變回了冰封的荒原。

他果然…還是成了他的麻煩和負擔。

·

電話那頭又說了幾句什麼，宇皓最終只是低低地應了幾聲：「…嗯，知道了…好，到時候再說…嗯，拜拜。」

通話結束。

宇皓握著手機，站在原地，沒有立刻轉身。他的肩膀微微垮下，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煩躁。

他深吸了幾口氣，像是在調整情緒，然後才轉過身，臉上努力想擠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沒什麼事，就是我媽…」

他的話音，在對上林偉進那雙眼睛時，戛然而止。

路燈昏暗的光線下，林偉進靜靜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眼神裡沒有了剛才的羞赧和暖意，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的平靜。那種眼神，宇皓見過——在他最初躲著所有人、把自己封閉起來的時候。

宇皓的心臟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快步走上前，語氣急切地想解釋：「偉進，你別誤會！就是我媽她瞎操心，亂安排什麼聚會，我根本不會去的！我剛才已經拒絕了…」

「你去吧。」

林偉進輕輕地打斷他，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冰渣一樣冷。

宇皓愣住了：「…什麼？」

「我說，你去吧。」林偉進抬起眼，看著他，嘴角甚至極其勉強地扯出一個微小的、苦澀的弧度，「溫泉莊園聽起來很不錯。張阿姨的女兒…應該很適合你。」

他說著，往後又退了一步，徹底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不是…林偉進你聽我說…」宇皓急了，想去拉他的手，卻被對方躲開了。

「我累了，想先回去了。」林偉進低下頭，不再看他，聲音輕得像一陣風，「晚安。」

說完，他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宿舍樓，背影決絕而又單薄，很快便消失在了門廳的陰影裡。

·

宇皓獨自一人僵立在原地，手還維持著想要挽留的姿勢，晚風吹過，只剩下滿手的冰涼和空蕩。

耳邊似乎還迴響著母親那句「聽話」，和隊友們起哄的「自己家的人」，以及林偉進最後那平靜卻冰冷的「你去吧」。

冰火兩重天。

巨大的無力感和煩躁感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路燈杆上，手背傳來一陣刺痛，卻遠不及心裡那股憋悶的萬分之一。

幹！

他明明剛剛才抓住幸福，為什麼轉眼間又要被拖回現實的泥潭？

家庭一如既往的「安排」，和林偉進那瞬間築起的高牆，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知道林偉進為什麼是那種反應。那傢伙敏感又自卑，肯定把一切都歸咎於他自己，覺得自己成了他的阻礙和麻煩，所以選擇了最笨的、也是他最擅長的方式——退縮和推開。

宇皓煩躁地抓著頭髮，胸口劇烈起伏。

他拿出手機，點開那個北極熊頭像，手指飛快地打字：

「別胡思亂想！」

「我不會去的！」

「等我回來跟你說清楚！」

訊息發送成功。

但這一次，對話框異常安靜。

沒有「對方正在輸入…」。

沒有已讀提示。

什麼都沒有。

彷彿石沉大海。

·

宇皓盯著毫無動靜的手機屏幕，心裡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他收起手機，大步流星地衝回宿舍。

用力推開505的門——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小夜燈，光線昏暗。

林偉進已經爬上了床，面朝牆壁，被子蓋得嚴嚴實實，一動不動，像是已經睡著了。

但宇皓卻清晰地看到，在那顆毛茸茸的北極熊玩偶旁邊，靜靜地放著那本厚重的、彷彿承載了所有秘密的——

《追憶似水年華》。

書脊緊閉，彷彿從未被打開，也從未泄露過任何心事。

宇皓的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