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屏幕上跳動的這個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間將宇皓從情慾翻騰的雲端狠狠拽回現實。所有的熾熱和衝動在頃刻間熄滅，只剩下透骨的冰涼和一種更深沉的、來自本能的緊繃。

怎麼會是爸爸？

他幾乎從不直接打電話給他，尤其是在這個時間。通常都是媽媽作為傳聲筒。

一種比母親來電時更加強烈的不祥預感，像冰冷的藤蔓迅速纏繞住他的心臟，緩緩收緊。

他盯著那執拗震動的手機，指尖發涼，一時間竟有些不敢按下接聽鍵。

床上，林偉進也察覺到了異樣。他拉高被子掩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依舊濕潤卻寫滿不安的眼睛，緊張地看著宇皓瞬間變得凝重無比的側臉和僵硬的背影。空氣中殘存的曖昧被一種無形的、壓抑的緊張感徹底取代。

鈴聲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彷彿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宇皓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拇指重重劃過接聽鍵，將手機貼近耳邊。他的聲音努力壓抑著情緒，卻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和緊繃：

「…爸？」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兩秒，然後傳來一個低沉、平穩、卻自帶強大壓迫感的男性聲音，透過聽筒，清晰地傳入宇皓耳中，甚至連不遠處的林偉進都能模糊聽到：

「宇皓，還沒睡吧。」

不是詢問，是陳述。帶著一種慣常的、掌控一切的語氣。

「…還沒。」宇皓的聲音更加緊繃。

「嗯。」對面的聲音頓了頓，開門見山，沒有絲毫寒暄，「你媽媽跟你說了下週末溫泉莊園聚會的事了吧？」

果然是因為這個！

宇皓的心猛地一沉，握緊了手機，語氣帶上了一絲抗拒：「爸，我那天可能…」

「推掉。」父親不容置疑地打斷他，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所有的安排，訓練，報告，全部推掉。週五晚上，司機會準時到學校接你。」

「為什麼？」宇皓的聲音裡帶上了壓抑不住的火氣和不解，「只是一個普通的聚會，為什麼非去不可？我已經跟媽說了我不想去！」

「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父親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明顯的不悅和警告，「宇皓，你已經十九歲了，不是小孩子。有些責任，有些場合，不是你憑個人喜惡就能逃避的。張家跟我們家是世交，很多生意上的往來，瑩瑩剛回來，於情於理，你都應該出面。這關乎禮數，也關乎兩家的體面。」

又是這套！責任！體面！生意！

宇皓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煩悶，他忍不住頂撞：「所以我就必須為了你們的生意和體面，去陪一個我根本不熟的人度假是嗎？我是你們的兒子還是一件用來聯姻的工具？！」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無異於火上澆油。

·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壓迫感透過電信號清晰地傳遞過來，連空氣都彷彿凝固了。

林偉進緊張地攥緊了被子，大氣不敢出，他能感覺到宇皓身體的僵硬和那股無聲的憤怒與對抗。

幾秒後，父親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冰冷，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宇皓，你最近很不對勁。」

「聽你媽媽說，你為了宿舍裡一點小事，差點跟學生會的人動手？」

「現在又為了推掉一個正常的社交活動，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他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卻都像冰錘一樣砸下來：

「你是不是交了什麼…不合適的朋友？受了什麼不好的影響？」

「不合適的朋友」。

「不好的影響」。

這兩個詞，像兩根毒針，精準地刺向宇皓，也隔空刺中了床上的林偉進。

林偉進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一種冰冷的恐懼再次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把自己更深地埋進被子裡，彷彿這樣就能躲開那無形的、卻鋒利無比的指責。

宇皓的呼吸猛地一窒，怒火混合著強烈的保護欲瞬間衝上頭頂！他幾乎能想象父親說這話時，那雙銳利眼睛裡會有的審視和猜疑。

他絕不能把林偉進扯進來！

「這跟我朋友沒關係！」宇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防禦和怒氣，「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只是厭倦了你們什麼都替我安排好的生活！我不想再去那種虛偽的應酬場合成為你們談生意的籌碼！就這麼簡單！」

他試圖將所有火力引到自己身上。

但電話那頭的父親，顯然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後，父親的聲音冷得像是能掉下冰渣，帶著一種最終通牒般的意味：

「陳宇皓，我不想在電話裡跟你爭吵。」

「週五晚上，司機會準時到。」

「你最好出現。」

「別讓我親自去學校『請』你。」

「另外，」他頓了頓，語氣裡的警告意味濃得化不開，「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收一收。什麼年紀，就該做什麼年紀該做的事。別自誤，也別…帶壞了別人。」

最後那句「帶壞了別人」，意有所指，冰冷刺骨。

說完，根本不等宇皓回應，電話便被直接掛斷。

「嘟—嘟—嘟—」

忙音響起，像嘲諷的尾音，迴盪在死寂的房間裡。

·

宇皓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裡還握著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胸口劇烈起伏，一股巨大的、無處發洩的怒火和憋悶幾乎要將他撕裂。

父親最後那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不僅警告了他，更將他最珍視、極力想保護的人，毫不留情地置於了「被帶壞」的、危險的境地。

他猛地轉過身。

看到的是林偉進慘白如紙的臉，和那雙盛滿了驚恐、自卑、以及「果然如此」的絕望眼睛。他整個人縮在被子裡，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會碎掉的琉璃。

宇皓的心臟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尖銳地疼。

他丟開手機，幾步衝到床邊，想將那個渾身冰冷的人擁入懷中。

「別碰我！」

林偉進卻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揮開他的手，聲音尖銳而顫抖，充滿了自我厭棄和恐慌：「你聽到沒有？！你爸爸說得對！我就是那個『不好的影響』！我就是那個『不合適的朋友』！我會帶壞你！我會毀了你！」

他的情緒徹底崩潰，眼淚洶湧而出，卻不是委屈，而是深深的恐懼和自責：「你走吧！離我遠點！求你了！回你該回的生活里去！別再管我了！」

他語無倫次，一邊哭一邊用力推搡著宇皓，試圖將他徹底從自己身邊推開，推回那個「正確」的、安全的軌道。

·

宇皓看著他這副自我毀滅般的模樣，心疼和怒火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燒盡！

他不再顧忌對方的掙扎，強勢地一把將那個哭得渾身發抖的人死死摟進懷裡，任憑拳頭落在自己背上，力度大得驚人。

「閉嘴！林偉進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宇皓低吼著，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什麼狗屁不好的影響！什麼帶壞！你聽他胡說八道！」

他用力收緊手臂，彷彿要將對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下巴抵著他柔軟的髮絲，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砸進林偉進的耳膜：

「你給我聽好了！」

「是我陳宇皓死皮賴臉喜歡你！」

「是我非要纏著你！」

「真要說帶壞，也是我帶壞你！」

「有什麼後果，我擔著！輪不到你來胡思亂想！」

懷裡的掙扎漸漸微弱，只剩下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哭泣聲。

宇皓的心疼得發顫，他低下頭，吻著他濕漉漉的頭髮，聲音緩和下來，卻依舊帶著斬釘截鐵的力度：

「我不走。」

「誰也別想讓我走。」

「我爸也不行。」

他捧起林偉進淚痕斑駁的臉，強迫他看著自己，目光灼灼，充滿了少年人特有的、不顧一切的倔強和勇氣：

「週五我不會去。」

「哪裡都不去。」

「就在這裡。」

「陪著你。」

·

林偉進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宇皓那雙寫滿堅定和不容動搖的眼睛，心裡那座剛剛再次築起的冰牆，彷彿在劇烈地震顫，裂開無數縫隙。

溫暖的光，似乎又要從那些裂縫裡透進來。

可他內心的恐懼並未消散，反而因為宇皓這份毫不退讓的堅決而加劇。他知道陳家的能量，他知道宇皓父親那句話絕不僅僅是警告。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

宇皓卻像是看穿了他的恐懼，用指腹輕輕擦去他的眼淚，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狂妄的安撫：

「別怕。」

「天塌下來，有我頂著。」

然而，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

宿舍的固定電話，那台幾乎從未響過、佈滿灰塵的老式話機，突然發出了尖銳、刺耳、持續不斷的鈴聲！

「鈴鈴鈴——鈴鈴鈴——」

聲音突兀、急促，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間劃破了房間裡剛剛凝聚起來的些許溫暖和勇氣。

兩個人的身體同時猛地一僵。

宇皓的臉色瞬間變了。

知道他宿舍座機號碼的人…屈指可數。

林偉進也停止了哭泣，驚愕地、恐懼地看向那台彷彿催命符般響個不停的話機。

一種冰冷的、極度不祥的預感，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