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裝滿食材的塑料袋從宇皓手中滑落，砸在滿是塵土的水泥地上。一顆番茄滾了出來，沾滿了灰，像一顆被遺棄的、破碎的心臟。

空氣彷彿在房東那充滿歉意的話語中凝固了。

舊改？搬遷？

下週？

宇皓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裡，剛剛因為一頓家常飯而點燃的所有輕鬆和暖意，瞬間被這盆冷水澆得透心涼。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緩緩沉入冰湖底部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

他才剛剛找到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家」的角落，才剛剛許下一個關於未來的、艱難卻真實的承諾，才剛剛牽著那隻手走進煙火人間…

現實就又一次，以最戲謔最殘酷的方式，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

連一個晚上的安寧都不肯施捨。

林偉進站在他身後半步，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他看著地上滾落的番茄，看著房東為難的臉，看著宇皓瞬間垮下來的、寫滿難以置信和疲憊的側臉，剛剛在菜市場裡積攢起來的那一點點鮮活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果然…

還是不行。

無論他們怎麼努力，怎麼掙扎，總有更大的力量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剛剛搭建起的脆弱堡壘摧毀。

他下意識地鬆開了宇皓的手，指尖冰涼，緩緩地垂回身側。一種熟悉的、冰冷的麻木感再次從腳底蔓延上來，將他整個人都凍結住。

他甚至連失望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果然如此」的認命。

·

「…怎麼會這麼突然？」宇皓的聲音乾澀沙啞，他極力控制著情緒，但微微顫抖的指尖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震盪。

房東搓著手，一臉無奈：「我們也是剛接到通知，街道辦統一的規劃，我們也沒辦法…這補償協議一下來，大家就得陸續搬了。你們這合同…確實簽的不是時候，押金和租金我現在就退給你們，實在對不住啊同學…」

他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錢包，點出剛剛收下的那疊鈔票，遞還過來。

那疊鮮紅的鈔票，此刻看起來無比刺眼，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嘲諷著他們所有徒勞的努力。

宇皓沒有伸手去接。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疊錢，胸口劇烈起伏，一股混雜著憤怒、無力和巨大悲哀的情緒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需要這筆錢。這是他和林偉進接下來幾天甚至幾週的口糧和希望。

但接了，就意味著承認失敗，意味著他們連這短暫的棲身之所也失去了。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種兩難的困境逼瘋的時候——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地、卻堅定地，從他身後伸過來，接過了房東手裡那疊鈔票。

是林偉進。

他低著頭，劉海遮住了眼睛，讓人看不清表情。他的動作很平靜，甚至有些過分平靜，將那疊錢仔細地折好，塞進了宇皓外套的口袋裡。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房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異常清晰：

「…謝謝您。」

「…我們知道了。」

說完，他沒有再看宇皓，也沒有看那個他們只待了不到一小時的「家」，只是默默地彎下腰，將散落在地上的食材，一樣一樣地，重新撿回塑料袋裡。

動作緩慢，沉默，卻帶著一種讓人心慌的認命般的順從。

宇皓看著他這副樣子，心臟像是被無數細針反复穿刺，疼得幾乎痙攣。他寧願林偉進哭，鬧，發脾氣，也好過現在這樣死寂的平靜。

「偉進…」他啞聲開口，想說點什麼，卻發現任何語言在現實面前都蒼白得可笑。

林偉進沒有回應，只是拎起那個裝滿食物的、顯得有些沉重的塑料袋，站起身，輕聲說：「…走吧。」

去哪裡？

不知道。

只是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下昏暗的樓梯，走出這棟即將被推倒的舊樓，重新匯入傍晚喧鬧的街頭。

華燈初上，人流如織。周圍是充滿生活氣息的喧囂，卻彷彿與他們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他們像是兩個被遺棄在繁華世界的孤魂，漫無目的地遊蕩。

手裡拎著的食材變得無比沉重而諷刺。

宇皓看著走在前面的林偉進，那單薄的、挺得筆直的背影，在霓虹燈光下拉出長長的、孤寂的影子。他快走兩步，強行奪過他手裡沉重的袋子，另一隻手不由分說地再次緊緊握住他那隻冰涼的手。

林偉進的身體僵了一下，沒有掙扎，也沒有回應，只是任由他握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陌生的街道。

「我們先去吃飯。」宇皓的聲音帶著一種強裝出來的鎮定，他指了指路邊一家看起來還算乾淨的小麵館，「肚子餓了，什麼都想不了。」

他幾乎是半強迫地拉著林偉進走了進去。

點了兩碗最便宜的陽春麵。

麵很快端上來，熱氣騰騰，模糊了對面人的表情。

宇皓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來，彷彿吃得無比香甜，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林偉進卻拿著筷子，一動不動地看著碗裡裊裊升起的白氣，眼神沒有焦距。

「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宇皓夾了一筷子麵放到他碗裡，語氣輕鬆得像是在宿舍裡最平常的夜晚。

林偉進終於動了。他極其緩慢地拿起筷子，挑起幾根麵條，機械地送進嘴裡，咀嚼，吞咽。像完成某項任務。

吃了幾口，他放下筷子，抬起眼，看向宇皓，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宇皓。」

「我們…」

「算了吧。」

宇皓咀嚼的動作猛地頓住，麵條還掛在嘴邊，他抬起頭，錯愕地看著林偉進。

林偉進避開他的目光，看著桌面上油膩的紋路，繼續用那種平靜到殘酷的語調說：

「你看，無論我們怎麼努力，都沒用的。」

「總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家裡，學校，現在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們鬥不過的。」

「別再…為難你自己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冰冷的銼刀，一下下銼在宇皓的心上。

宇皓緩緩放下筷子，盯著他，眼神裡翻湧著震驚、受傷，和一種即將爆發的怒火。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危險的氣息。

「我說，算了吧。」林偉進重複道，甚至極其勉強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回學校去，跟教練認錯，跟你家裡認錯…一切都還來得及。至於我…」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本來就是一個人…習慣了。」

·

「習慣個屁！」

宇皓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碗裡的麵湯濺了出來，引得周圍的食客紛紛側目。

他胸口劇烈起伏，眼睛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死死地盯著林偉進，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失望而嘶啞：

「林偉進！你他媽的再說一遍試試？！老子為了你，卡被凍了，球隊可能待不下去了，跟家裡幾乎鬧翻，像個傻逼一樣到處找房子找工作！現在你輕飄飄一句『算了』？！」

他的低吼聲在小小的麵館裡顯得格外清晰而壓抑。

林偉進被他嚇得身體一顫，臉色更加蒼白，卻依舊倔強地低著頭，手指死死摳著桌沿，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裡。

「…不然呢？」他聲音帶著哭腔，卻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繼續拖累你嗎？看著你為了我變得一無所有嗎？！我受不了了…宇皓…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的聲音終於崩潰，帶上了絕望的顫音。

宇皓看著他這副樣子，心裡的怒火瞬間被巨大的心疼和無力感澆滅。他頹然地坐回椅子裡，雙手插進頭髮裡，用力地抓著，發出一聲痛苦而壓抑的低吼。

兩人隔著一張油膩的桌子，一個憤怒而絕望，一個悲傷而麻木，像兩隻在暴風雨中互相刺傷又渴望溫暖的小獸。

周圍的喧囂彷彿都遠去了。

過了許久，宇皓才緩緩抬起頭，眼睛通紅，聲音沙啞得厲害：

「林偉進，你聽好了。」

「不是我為你變得一無所有。」

「是有了你，我才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那些卡，球隊，房子…他媽的沒了可以再賺！再爭取！但沒了你…」

他頓住，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聲音哽咽：

「…我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這句話，像一支溫柔卻無比鋒利的箭，精准地射穿了林偉進層層包裹的、冰封的心臟。

他猛地抬起頭，淚水終於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桌面上。

就在這時——

宇皓口袋裡的手機，又開始震動。

不是來電，是短信。連續好幾條，執拗地、瘋狂地震動著，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

宇皓的身體瞬間僵住，一種極度的厭惡和警惕湧上心頭。

林偉進的哭聲也戛然而止，驚恐地看向他的口袋。

宇皓深吸一口氣，掏出手機。

解鎖屏幕。

一連串來自那個陰魂不散的未知號碼的短信，彈了出來。

沒有文字。

只有圖片。

一張張，清晰地拍下了他們剛才——

在舊樓下與房東交談的畫面。

在街頭沉默行走的畫面。

甚至…

在這家麵館，他激動地抓住林偉進手的畫面！

最後一條短信，緊隨其後，只有一句話：

「看來，新家並不歡迎你們。需要我為你們推薦下一處『愛巢』嗎？保證…終身難忘。」

·

宇皓的瞳孔驟然縮緊！一股寒意混合著滔天怒火直衝頭頂！

對方不僅在威脅，甚至在實時監視他們？！從舊樓到麵館，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注視之下！

他猛地抬頭，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瘋狂掃視著麵館內外每一個可疑的角落和行人！

是誰？！

到底是誰？！

林偉進也看到了那些照片，嚇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如紙，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去。

就在這極度的驚恐和憤怒中——

宇皓的手機屏幕頂端，突然跳出一條來自正規銀行的系統短信推送，內容卻與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

「尊敬的陳宇皓用戶，您尾號xxxx的銀行卡於17:48收到一筆來自*皓的轉賬，金額50,000.00元，請注意查收…」

皓？

陳宇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