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失憶
小說: 月明花滿枝 作者:惜灼华 字數:3294 更新時間:2019-04-26 11:27:59
紫雲鎮三面環山,受地域所限,鎮子並不大。雖然有一條商道自此經過,平日里尚不算閉塞,但論起繁榮程度,只屬一般。因此,當一行持刀帶劍的人馬護持著一輛由四匹駿馬拉動的雕龍畫鳳的精美而寬大的馬車駛入鎮上的時候,還是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球的。
馬車入城不久,就有之前趕來安排事宜的護衛前來相迎,引著馬車徑直來到鎮上最大也是最好的鴻運客棧。
車簾挑起,一名身著寶藍色綉金錦袍的年輕公子懷抱一人走下車來。對方面容俊朗,器宇軒昂,目光淡淡掃過,引得一眾好奇旁觀的姑娘少婦們紅了面頰。他懷中的人面朝里看不清臉,一頭烏黑長發散亂地垂下,身上裹著一件黑錦斗篷,只露出一雙白色的靴子。
宣奕沒有理會旁人對他和懷中人的打量,在店主的殷勤引導下進入已經備好的上房,將人輕輕放在床上,立刻招呼護衛請來的大夫給他診脈看傷。
店家已經準備了熱水,宣奕拿起浸過熱水的幹凈布巾輕輕擦拭那人的臉頰。這活計本用不著宣奕親自動手,但他完全都是下意識的舉動,根本沒有讓別人插手的打算。
小心翼翼避開傷口,將昏迷之人臉上的血污和泥土拭凈,當對方的精緻的面容展現在眼前的時候,宣奕微微睜大了眼睛。
好美的人……
宣奕過去一向認為,「美」這個字眼只能用於形容婀娜嬌俏的女子,可如今見著這個人,才發覺男兒亦可為美人。並非心存輕視調笑,也並非此人相貌若妖。事實上,對方的容貌絕不是那種混淆性別的陰柔媚態,而是他的眉眼臉龐,每一處都如精心設計的一般,線條朗逸,形容清雋,似乎佔盡了造化所有的偏愛,恰如國手沐浴熏香後提筆誠心勾勒,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正正成就了這傾世的俊美之容。
宣奕有些愣愣的,隨後眼中有怒氣升起。
這人看模樣該和宣朗差不多年紀,分明還是個少年,又是……又是這般讓人憐之珍之的天人之姿,誰會如此狠心,將他刺傷,逼下懸崖?
看到大夫收回了手,宣奕急切問道:「大夫,他怎麼樣?」
一頭花白頭髮的老大夫習慣地捋捋鬍子,解說了一遍脈象後道:「這位小公子身上外傷雖多,但沒有觸及要害,按時上藥,靜養待愈即可。只是傷者失血過多,氣血虧損,內腑有些震傷,這個卻不能大意,還需要好生將養。不過好好調理都是可以痊癒的,公子大可放心。老夫寫幾個方子,雖然小公子現下虛弱,但只要好生用藥、悉心照料,幾個月後便可恢復康健。只有一處目前尚不敢斷言。」
「大夫請說。」宣奕心裡有些沉悶,這人還這麼年輕,要因為這次受傷落了什麼病根,可真是可惜了。
老大夫道:「小公子的頭部受了撞擊,內有瘀血,許會對他的身體造成影響。這個,得等他醒來之後方知曉情況。」
宣奕默然,但眼下也無可奈何。
大夫出去後,宣奕坐在床邊,望著床上兀自昏迷的人,目光中閃過一抹憐惜,輕輕嘆息:「你是誰呢,為什麼會掉下懸崖?你家裡人現在一定很著急。別怕,既然我把你救回來,就一定會幫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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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餘暉透過窗欞在室內灑下一片溫暖的橘色光芒,不遠處,幾隻歸鳥滑過屋檐的飛角,隱於其後。
坐在窗下,宣奕垂眸看著手上的一方帕子。在他對面的床上,前日救回來的人依舊昏迷未醒。
這人昨日晚間開始發熱,不過事先有了老大夫的提醒,一應退熱藥物、散熱用的烈酒、布巾等都準備得齊全,故而照料起來倒也不慌不亂。今日午時退了燒,當時他還頗感欣慰,但眼看著太陽西沉,人還是靜靜地躺著沒有動靜,宣奕心中不覺有些微微的焦躁不安。
他身上的衣物已經都換過了,換下來的衣服雖然臟污破損,但憑宣奕的眼力,一眼就看出這些衣料都是由珍貴絲錦所裁製,紋飾低調但綉工精緻,是上品之作。這條手帕也是一樣,雖然小小一方,卻是出自萬金一匹的冰絲鮫綃。因是男子所用,並沒有像女子絲帕那樣描花熏香,只在一角簡單地綉了幾片淡色祥雲,以及一個雋秀飄逸的「月」字。
凡此種種,無不顯示著此人出身富貴。
月,是他的名字嗎?宣奕心中沉吟,忍不住反覆咀嚼這個字。
他已經派人去這人落崖處查探,並在附近打聽。照理說,這樣一個富家小公子,應該不會孤身一人外出的,而他出了事,家裡定然會派人尋找。蒔花山莊的屬下也不是庸手,可是一整天過去了,卻沒有得到絲毫相關的信息。宣奕依舊不知這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又是如何遭此劫難的。
正思索著,忽然目光一凝。宣奕起身向床邊走去,原因無他,他感覺到床上人的氣息節奏發生了變化,該是要醒了。
當那雙清澈的眸子再度睜開的時候,宣奕發覺自己的心跳竟然有些失控。
他讓自己的聲音保持著最溫柔自然的狀態,以免驚了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尚自虛弱的小人兒:「你醒了?現在覺得怎麼樣,有哪裡難受麼?」
從昏昏沉沉中掙扎醒來,彷彿沉在深水中許久終於浮上了水面,新鮮的氣息湧入五臟六腑,如清風將體內壓抑的濁氣盡皆拂散。
甫一睜眼,便撞進了一雙溫暖的眼眸中,看見這個人,心裡覺得好親切……
「你是誰?」他怯怯地開口。一出聲才覺得嗓子幹疼,有沒有什麼力氣,發出的聲音便只和小貓輕叫一般。身上的疼痛也變得更加明顯了。
宣奕倒了一杯水,輕輕將人略微扶起,把杯子遞至他沒有什麼血色的唇邊,餵了幾口熱水。
「還要嗎?」宣奕輕聲問道,對方搖搖頭,宣奕便放下杯子,托著他的頭使人穩妥躺好。
宣奕坐在床邊微笑著看著對方,道:「我叫宣奕,昨天早上在紫雲鎮外的懸崖下發現了你,把你帶了回來。」
宣奕……
他默念著這個名字,雖然不知道是哪個字,但心中卻覺得一陣悸動。好奇怪的感覺……
蒔花山莊莊主的名諱,只要是在當今武林混,很少會有不知道的。宣奕見他聽了自己的名字面上顯得更茫然了,心中更加認可了對方並非武林人士的想法。事實上,他早前給對方查探傷勢時已經搭過脈門,對方丹田空蕩,並無內力。
宣奕看他精神還好,繼續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什麼名字……
他困惑地眨眨眼,眸中一片迷茫。
腦海中彷彿起了不見五指的迷霧,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想不起了……
我是誰,我叫什麼名字?
他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目光變得無助而驚懼。
「我不知道,」他喃喃,「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不知道我是誰……」尾句中有些惶然欲泣。
失憶?
宣奕也愣住了,隨即他想到之前大夫說過的話,頭上的傷……
再看時,床上的人彷彿失了庇護的乳獸,淚汪汪、怯生生、惶惶然地摟著被子微微發抖,可憐的模樣一下子讓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大手揪住了,攥得發疼。
宣奕隔著被子略有些笨手笨腳地輕拍著對方,溫言撫慰:「別怕,你別怕啊,嗯,有、有我在呢,我不會讓人欺負你的。你好好養傷,大夫說你顱內有積血,時間長了慢慢散了就會恢復的。別怕。」
壓抑的啜泣漸漸止住,他躲在被子後面看著這個男人,對方的安撫似乎帶著神奇的力量,讓他願意託付和信任。緩緩從被下伸出一隻手,拉住對方的衣擺,他小聲道:「不要丟下我。」
「不會的,除非出於你的意願,否則我絕不丟下你。」宣奕本能地拉住那隻手,向他鄭重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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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宣奕親自餵了那人半碗粥和一碗苦澀的藥。對方很乖,雖然被藥味弄得眉頭直皺,但也一聲不吭地全部喝下去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直勾勾的盯著宣奕,目光充滿依戀。饒是宣奕自認心性足夠堅毅,到最後也覺得臉上有些火辣辣的。
他想起宣朗小時候在山莊外抱回一隻被拋棄的剛生下來眼睛還沒睜開的小狗,那隻小狗能睜眼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宣朗,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就只黏著宣朗一人,自己想抱抱,它就用爪子撓人,要是一小會兒不見宣朗就嗚嗚直叫,聽著人心裡發酸。
如今自己之於這個人,是不是也就像當年宣朗之於那隻小狗呢?可是狗自然是不能跟人比的,對於那隻小狗而言,有宣朗的地方,就有它溫暖的小窩,每天吃得飽飽的,睡得足足的,跑得歡歡的,日子就很快樂地過去了。但是這個人不一樣,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歸屬,驀然間斷了與過去的聯繫,來無來路,去無去路,心裡又怎麼可能不惶恐?那個時候,他抓住自己的衣裳,實則是想抓住一跟救命稻草,走出這一片記憶的荒蕪死沼吧?
宣奕這樣想著,就覺得心裡一陣陣發悶,似乎是,有些心疼?
他目光柔和地看著對方漱了口,靠在扶枕上定定地望著自己,眼眸深處有難以掩飾的茫然惶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了摸對方的頭,道:「別怕。」
「嗯,你在,我不怕。」那個人如是道,聲音雖輕但很清晰。
「對了,你看看這條手帕,有沒有印象?」宣奕從袖中掏出之前自己看了許久的手帕,遞給他。或許看到這綉了字的貼身之物,這人能想起什麼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