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翎緩慢轉身。

視線內，一個英氣勃發的身影挺立三步之外，桀驁又張揚的臉，狹長鳳眸中折射出的光芒讓人無法忽視——是龍珏，聞名諸國的西峪的大皇子，龍淵手下的頭號戰將！

這一月以來，蕭翎曾無數次立於城牆之上，看著這個男人在一牆之隔的城門外大殺四方！

九天之上風起雲湧，雲浪自上翻湧而下，狂風大作，草草束起的髮髻被吹向一旁，翠玉鏨刻的發簪落地摔成兩半！剛剛脫手的劍，重回主人之手，青絲舞成一曲《關山月》，廊閣盡頭，窮途末路的少年天子，神色莫辨。

剛知曉自己所頂陽壽之人，竟是這位西峪皇子時，樓笙也是一陣無語凝噎。要知道，龍珏在此次東征之戰中，可謂是功勛卓著！這下好了，舊恨未泯，又添新仇！這還怎麼玩兒？

「蕭翎，你別衝動！」

聲未落，劍已起。

來人見狀，如利箭離弦，百步穿楊而上，手刀利落生風，劈於後頸，緊接著屈膝抬手，穩穩接住了軟倒下來的身體，整套動作一呵而就，如行流散徙！天知道他在來的路上已經在腦子裡演練了多少遍……

溫玉滿懷，樓笙才開始後怕，若是來晚一步，差一點又要陰陽兩隔！他不清楚，蕭翎最後那一劍的用意，只是無論他這一劍刺向何方，都不是樓笙所樂意看到的。

自己歷經波折機緣巧合才能再得這麼一次機會，自然不能輕易交代在這裡；而如果那一劍是用來自殺，就更不能讓他動手了！

輕撫著他頸側的一路血痕，樓笙心疼了——我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麼？怎的才數月，竟消瘦如斯？

清冷俊逸的五官還是原本的清秀模樣，只是這面色過份蒼白了一些，襯得緊閉的眼睫下，兩片淡淡的烏青尤為刺眼。

早知道當皇帝這麼辛苦，要這勞什子皇位做甚？

抬手將他打濕的發撥至耳後，肌膚相貼才發覺，手掌下一片冰涼。

「這種天氣來這地方，也不知道披件披風？你這樣子，我就算死了也不能安息啊。」樓笙嘆息，解下身上的白裘，將人裹了進去。

當晚，西峪向來不近美色的大皇子，親自抱著東黎國最後一任亡國之君，自煙波閣而下的消息，便傳遍了東黎王宮，自然也傳到了永安帝的耳中。

樓笙剛把人安置到床上，蓋好被子，便接到大監傳來的消息，皇帝召見。

西峪的事情他大約知道一些，印象中這位永安帝勤勉異常，日理萬機，對人不假辭色，也不喜阿諛奉承，除了野心勃勃之外，算當得起「當世明君」的稱號，想來應當不會是個心胸狹窄之人。

更為重要的是，這位倒霉蛋大皇子龍珏，與永安帝脾性相投，皇帝對他一直青眼有加，甚是寵愛。如此看來要保蕭翎一命，應該不難。

接了口御，山寨的大皇子自然不敢讓皇帝久等，匆匆吩咐宮人暖了地龍，燃了熏香，便出門去了。行至前院，看了滿院紅梅，一地落英繽紛，又折了回來，往熏香中加了些助眠的藥物，才放心地往太極宮而去。

那處，永安帝正猶疑不定。

龍珏自入住琴川郊外一處行宮後，便一直昏迷不醒，藥石罔顧，隨行軍醫皆束手無策。

永安帝育有九子十女，其中這正宮嫡出的大皇子，無疑是最像他的一個。雖未正式冊封，但整個西峪但凡有點眼力見兒的都知道，這位大皇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選。

之所以未冊封，一來是因為永安帝未及不惑，正值壯年，沒有著急的必要；二來龍珏的性子與龍淵年輕時如出一轍，太驕太傲。所謂月滿則虧，嶢嶢易缺，一味睥睨天下，容易獨斷專行，於社稷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所以，西峪其餘的成年皇子早已封王出宮，自立府邸，唯獨這位大皇子，無封無號，但每每御駕親征，聖駕一旁總少不了他。

帶他南征北戰，龍淵是存了些私心的。一來想磨一磨他的性子，讓他知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者，有軍功在身，兵權在握，日後這皇位也能坐得穩些，不至於出什麼大亂子。

被寄予了如此殷切的厚望，當儲君來栽培的皇子，突然間不省人事，對永安帝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適逢戰事膠著，龍淵心焦火燎，夜不能寐，比原計劃提早了數十日開始強攻，急於求成的後果便是多損失了數以萬計的兵馬。過程雖曲折了些，好在結果差強人意，目的達到了。

不過，最讓他高興的卻不是城破。

龍淵剛進城沒多久，行宮那邊就傳來了龍珏蘇醒的消息！永安帝捧著一顆雀躍的心，丟下一眾公務，甚至連那給他添了不少麻煩的小皇帝都無暇去管，就快馬加鞭地跑去行宮，急不可耐地想看看活蹦亂跳的大兒子，誰知……卻撲了個空——龍珏進宮去了！

龍淵雖然遺憾，卻也欣慰——一醒來就進宮去了，說明兒子心裡有我啊！

於是，他興沖沖地又奔走二三十里……只是，剛踏進王宮大門，就聽見兩個膽大包天的婢子，蹲牆根邊兒上議論著。

「西峪那大皇子，抱著咱陛下，眾目睽睽之下進了東宮！」

「那王八犢子想對咱陛下做什麼？！」

龍淵：「……」罵他兒子王八犢子，不就是罵他老王八麼？今兒個聽見兒子醒了的消息，老父親心裡一高興，就下令麾下眾將士不得擾民，宮女太監想留的留，想走的都可以走。但這幫不懂事的丫頭也太放肆了！

不等他示意，身邊最善察言觀色的體己大太監福安已眼疾手快地命人去處理了。

聽了這麼不得了的牆根兒，龍淵本想直奔東宮，但又一想，萬一自己兒子真在幹點什麼，不就尷尬了麼！於是便打發了福安去傳喚，自己則回太極宮等著了。

太極宮，三殿十二院，圍湖而建，湖上修亭台樓閣，閣外花園遍植奇珍，窮奢極欲，堪稱縮小版的御花園。

曾經住在這裡的人過的是怎樣驕奢淫逸的生活，僅從這用來臨時接待朝臣的正元殿便可窺一二。

殿內陳設紫檀雕花座椅，青玉琉璃屏風，佔了一整面牆的多寶閣，放置著尋常官宦人家窮極一生都見識不到的稀罕珍寶，與之相對的另一處牆上則懸掛著古往今來不可多得的名家孤品真跡。

這太極宮，龍淵幼時曾來過一次。那時的西峪，多窮山惡水，物資匱乏，又逢天災不斷，國祚不實，一國之主帶著幼子前來覲見彼時物阜民豐約等於中原共主東黎時，可沒少受白眼。

東黎的繁榮和傲慢在龍淵的心中埋下了一顆慾望的種子，龍淵清楚地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再回到這裡，帶著西峪的鐵騎雄獅，將王旗深深插.入東黎的每一個角落，屆時西峪的國民將再不必委曲求全！

而今天，他做到了，他帶著西峪的鐵馬金戈，踩在了東黎高傲的脊樑骨上！多年夙願，一朝成真，但說到底，他對東黎是沒有多少怨恨的。

攻城磕了門牙的時候，龍淵也咬牙切齒地想過，等進了城定要把這小皇帝大卸八塊，以慰老將軍在天之靈。但當城門真正被破時，他遠遠看見，有一個人默立於牆頭，無悲無喜，無哀無慟，伴著城牆塌裂的聲音，少年皇帝輕輕笑了一下，那笑里有自嘲也有解脫。

那一刻龍淵突然覺得，臨危而不亂，臨死而不懼，小小年紀，有這份膽識和氣魄的，著實不多見！若是個普通的東黎舊臣，向來惜才龍淵定然是要招攬一番的！

只可惜，他是這山河舊主，東黎民心所向。留著，定然是個禍患！還是留個全屍，以天子之禮厚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