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拜見父皇！」

樓笙一進屋就是撲通一聲一個跪拜大禮，嚇得正感慨連連的永安帝心下一抖，連忙來扶：「珏兒快快起來！」

永安帝，十三歲即位，十六歲便以鐵血手腕改革吏政，律法，在位二十六年，期間參與過的戰爭大大小小不下數百場，可以說是在權利陰謀，血雨腥風中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但此刻在寵於心尖的兒子面前，卻緊張得像一個平民百姓家的老父親。

樓笙被牽引至一旁舒適的軟塌上，世人眼中雷厲風行不苟言笑的帝王正一臉關懷地握著兒子的手噓寒問暖：「身子可還有哪兒不舒服？」

擒住自己的雙手，溫暖而寬厚。樓笙這輩子，對親情的印象甚為淡薄，父親這一角色，永遠停留在記憶里八歲那年，雲江邊上那一抹不舍卻決絕的背影。他這一生，所得的溫情不多，蕭晟算一個，蕭翎算一個，他們一個是摯友，可惜被自己所牽連，一個是摯愛，可惜為自己所傷。

皇帝威嚴的雙眼裡寫著的關懷不是假的，樓笙看得出來，可落在心裡，卻一種陌生的觸動。他不免又有些愧疚起來，若是龍淵知道，自己的兒子，早已魂飛魄散，不知該作何感想？

樓笙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又借著行禮的由頭，抽回了手：「謝父皇關心，兒臣已無恙。」

好不容易安然醒來，卻莫名生分了許多，永安帝心中不免一陣失落，但只要人好好的，為人父母的，所求也不多。龍淵默了默，揮手擯退侍從，身體無礙，接下來就該開門見山了：「珏兒，你覺得蕭翎此人如何？」

樓笙心笑：這是聽到風聲了，來試探自己？

評價一個人如何，無外乎才幹品行，作為三軍統帥，蕭翎的才能西峪眾將士和北疆乾部都有目共睹，觸感想必也頗深；作為一國之君，他的品行在東黎也是有口皆碑。可是過高的讚譽，對一個亡國之君來說，並不見得是好事。

所以，樓笙接過龍淵遞過來的一盞茶，嗅了嗅，閉眼沉醉了一會兒，淡定道：「好看。」

「……」龍淵哽住了，被這輕飄飄兩個字，嗆得不輕。

樓笙不以為意，繼續道：「父皇，你可聽過這東黎坊間流傳的四奇？」

龍淵斜斜倚上金絲面的軟靠：「且說來聽聽。」頗有些洗耳恭聽的意思。

軟榻扶手上雕一棵栩栩如生的梅樹，樓笙拿指腹一朵一朵摩挲而過：「所謂四奇，說的是四個人：一劍平滄海——劍痴樓望；一筆定乾坤——鬼手離歡；一笑傾人城——太子蕭翎；一語便成讖——神棍吳瘋子。」

說得有板有眼，頭頭是道，即便龍淵起初沒上心，現在不禁也被勾起了幾分興緻，興味盎然應道：「璇璣樓望，二十歲便劍術大成，二十六歲寓劍道於棋藝，手執六合子，創八荒棋，一譜成形可抵萬劍！可惜......」可惜死得倉促，一手驚天地泣鬼神的好棋，竟無辜失傳了。

璇璣能於亂世之中屹立百餘年而不倒，與其自身的強悍的實力是息息相關的。當年攻下璇璣，全靠西峪鐵血戰士拿命相博，甚至不得已借了風勢，採取了玉石俱焚的火攻下下之策，龍淵才得以登上位於群山之巔手握星辰的藏鋒樓！其後數年西峪韜光養晦、休養生息，才從那場戰事中恢復了過來！

話說回來，璇璣不過彈丸之地，龍淵老謀深算，自然不會做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賠本買賣。這一場戰事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沒有那些威力巨大的新型軍械，此次的東征之戰決計不能如此順遂！

思及此，龍淵忽地又幽幽嘆了口氣，不知是惋惜天妒英才，還是遺憾從璇璣搜羅的東西不大襯心意：「這第二位鬼手離歡我也略有耳聞，傳言此人一手丹青出神入化，畫中女子似笑又非笑，筆下嬌花晨起而放，日落而羞，倒真算個奇人。」他抬起頭來，「就不知這餘下二奇是奇在何處啊？」

「這第三奇......」樓笙垂眼看向手中的白瓷杯，熱茶早已冷卻，清亮的色澤里倒映著一雙低斂的眉眼，恰似那天千萬人簇擁下一身戎裝的俊美少年。那天城下明明有步卒數萬，可他卻滿眼只有一個人，樓笙看著看著眼神就溫柔了下來：「那年北疆乾部來犯，蕭瑝命太子蕭翎與大將軍司徒平川一道馭兵退敵，相傳最後一戰中，蕭翎只是立於萬軍叢中向城門方向微微一笑，便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一座關山城！故名：一笑傾人城。」說話人的嘴角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笑意。

看這樣子惦記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吧？龍淵目光狐疑，連喚兩聲「珏兒」，又重重咳了一聲，才把人魂給喚了回來：「還有一奇呢？」

樓笙愕然回神，繼續道：「最後這吳瘋子本名吳封，因性格古怪，行事乖張故被稱為吳瘋子。此人精通占卜之術，一生卻只算過三卦！而這三卦.....恰恰是為前面那三人所算！」

「哦？」如此神乎其技？龍淵微微睜大了眼睛，問道，「不知這三人讖語如何？」

「一劍平滄海，讖語曰：所愛隔山海，死生不復見。」

「一筆定乾坤，讖語曰：所願可成，所愛永失。」

「那這些預言當真應了麼？」

「樓望為愛衝冠一怒破雲江，誤入歧途，不得善終；離歡於多年前就已銷聲匿跡，是否應驗，尚未可知。」

「呵。」永安帝不以為然地輕笑一聲，對於這些玄乎其玄的傳言，戰功彪炳的帝王自然抱了幾分質疑，更何況還無跡可查，「那蕭翎呢？」

低頭沉默的少年攥了手心，輕吐一字：「亡！」

「何解？」

「蕭翎封太子那一年，沉寂數十年的吳瘋子突然卜了最後一卦。草木燃盡，龜殼破裂成一個「亡」字，世人皆以為此意為早夭，卻不知吳瘋子早有預言：亡國之君！只是消息一出來，就被手眼通天的司徒家壓了下去，連蕭瑝都被瞞在了鼓裡！」

龍淵正欲追問他怎知曉這些秘聞，便見愛子拂袖而起，躬身稽首，面有戚戚，正色而向：「父皇，蕭翎是斷不可能再成為您的威脅了，求您放他一條生路吧！」

講了這麼久，原來都是為了這最後一句！端坐上位的帝王心思明了，捋了把修剪整齊的山羊鬍：「難為你為了救他，還編出這許多故事！」

「父皇，兒臣沒有……」樓笙急於辯解，被龍淵抬手打斷。

龍淵輕哼一聲，似有不滿：「咱們西峪的好男兒，何時這般婆婆媽媽的了？難得你終於有個看得上眼的，一個臠寵而已，你若當真要，我還能不給？」

早聞蜀地民風開放，竟不知開放至斯？

樓笙愣了許久才從那天雷滾滾的兩個字里回過神來，這永安帝寵兒子還能不能有點下線了！人好歹也是一國之君，讓他做臠寵？我幾層皮都不夠他剝的！

但如若將那兩個不合時宜也不太貼切的字眼摳出，倒無疑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龍淵非但同意了留他一命，還默許將他交予自己！樓笙忙不迭地叩謝皇恩浩蕩。

龍淵如炬的目光自喜形於色的兒子身上一掃而過：「不過有個條件，蕭翎此生不許再踏足東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