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哄哄的偏殿重歸於寂靜，不知是站了太久體力不支還是心有憤懣，皇後身形晃悠了一下，剛剛遞匕首的宮女秋芷見狀連忙扶到一旁坐下，小聲提醒：「娘娘，該回宮喝藥了。」

蕭翎也一骨碌爬了起來，看著母親蒼白消瘦的面容，眼底閃亮亮的珠子越聚越多，掉落的瞬間卻猛地垂下顆腦袋：「都是翎兒不好，母後要是沒生翎兒就不會......」

與蕭瑝成婚的第二年，司徒卿懷孕了，東宮的人開不開心她不知道，反正太極宮和將軍府都高興壞了。然而隨著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長大，老太醫的眉頭卻越皺越緊——脈象不好，胎位不正，真要生下來，很可能一屍兩命！

即便大將軍唾沫星子都磨幹了，司徒卿還是一意孤行生下了蕭翎，代價便是鬼門關走了一遭，從此跟將軍府的大小姐，鮮衣怒馬的司徒卿判若兩人。

可是放棄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清楚。

「說的什麼傻話。」皇後輕柔地打斷，這孩子跟他性子太像，無論人前受了什麼委屈哼都不哼一聲，熬不住的時候，也只會一個人偷偷掉眼淚。她把幼子擁進懷裡，「母後這輩子唯一不後悔的事，就是生下你。」

皇後提起已經沒什麼力氣的手，一遍一遍地梳理著懷裡順滑的髮絲，彷彿摸一次就會少一次：「母後只是擔心，護得了你一時，卻護不了你一世，若是有一天......」

一旁的丫鬟急紅了眼，顧不得尊卑直接插話打斷：「娘娘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奴婢也一定誓死保護太子殿下！」

蕭翎自懷裡仰起張小臉：「母後，您說過，等我讀完所有兵書，長大了就可以跟外公和舅舅一起上戰場殺敵，兵書我已經讀完了，以後換我來保護母後好不好？」

皇後端詳著懷裡乖巧懂事，卻依然稚氣的臉，按下心頭酸澀：「可是翎兒還沒長大呀。」

蕭翎不滿地微微嘟起小嘴：「那要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我把所有的兵書再看一遍能長大嗎？」

皇後笑著掐他鼻尖，思考了一陣，拿手比了個高度：「等你長到舅舅那麼高的時候，就長大啦。」

「啊？」上次見司徒小將軍的時候，還不到他胸口，「那還要好久好久……」蕭翎頓時有些氣餒，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屋裡的人笑得前仰後合。

層雲退散，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欞照了進來，落下一地溫柔搖曳的樹影。

眼看日頭已經偏西了，小太子還黏在母親身上，秋芷上前將人一把搶到懷裡：「太子殿下，要長大不吃飯可不行哦，奴婢抱您去吃飯好不好？」

竟然還用小時候的姿勢抱他！

「我自己走。」蕭翎面露尷尬地往一旁瞥了一眼，掙開那個懷抱，走到一直在一旁發愣的少年面前，拉起他的手，表情略帶幾分羞赧，「跟我一起用膳吧！」

說完眯起眼睛歪過頭，徐徐露出一個笑容，但又好像不習慣於這樣的邀請，在對面的少年太過專註直白的目光里微微紅了臉，彆扭轉身往門外跑去了。

那是樓笙第一次看見那樣純潔無瑕的笑容，澄澈得像春日裡沾衣欲濕的杏花微雨，像微雨下含苞待放的粉紅花蕾，又像……冰天雪地里冉冉升起的一絲霞光。

這是從沒有在自己臉上出現過的純凈，樓笙常常笑，日日笑，笑到最後，已成了習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麼值得開心的。

母親過世時，他還沒開始記事，對母親也沒有太深的印象。樓笙一直覺得父親待他應該算不薄，衣食住行都緊著他來，沒有一樣委屈他的。可是後來想想又覺得可笑，皇家何時缺過那黃白之物了？而除了這衣食無憂的生活，他好像也沒給過自己什麼。

也不對，來東黎時，他還給過自己一把劍，一把自己拿不動的劍，鎖在木匣子里，放在床底下，落了灰塵。

當然，還有一個太子之位。

可不知這究竟是福還是禍，後宮的皇子妃嬪，哪一個不是盯著這個位子虎視眈眈？而且若不是因為太子的身份，自己又怎會孤身一人被送來這異國他鄉？

國利面前，親生兒子又如何，當舍則舍，沒什麼好猶豫的。

沒有母親呵護的孩子，見過的世態炎涼總歸是要多一些的，這看上去氤氳馥郁的帝王之家，雍容的外表下，包裹的人性有多麼涼薄、多麼醜陋？他從來都知道，只是裝作不懂，他怕真懂了，便連那點玩世不恭的笑臉都扯不出來了。

皇宮內院就是個大染缸，只要身在其中，便由不得你不被染得面目全非。

但眼前這個，尚有如此明亮幹凈的笑容，像溪流，尚未流經荒野；像冬雪，尚未落入凡塵。

樓笙追了上去，拽住剛剛從指尖溜走的柔軟，在男孩兒疑惑的眼神中，舉起牽在一起的右手：「這條胳膊是你救的，從今往後便由它來守護你。」

他說得鄭重極了，像極了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