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知了是很煩人的，即便關上了玻璃窗，也能聽到那熱鬧的喧叫聲。

外面有多麼吵鬧，房間里就有多麼安靜，只有一陣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宋引墨咽了一口唾沫，他的手在發抖，脖子伸得長長的，可是又不敢太過分，生怕驚動了這份寂靜。

他開始流汗了，熱力從他的下半身往上載，即便空調的溫度很低，但是他依然覺得水分在流失，口幹舌燥，十分難耐。他在凳子上不安分地挪動了一下，馬上就有一個警告般的眼神盯過來，是示意他安分。

於是，他把那份悸動壓了下去。

但是，濕透的短褲被空調風吹涼以後，再度貼在身上，十分詭異，有點像火爐子上加了冰塊的兩重天感受。

還不能停…還沒有結束…只差一點了……他看到別人的手，是很多雙手不停地來回擺動。

啪嗒。

汗珠落在了地上，他閉上了眼睛，偷偷吐了一口氣。

有人把炭筆放下，白紙上呈現了一副裸體的男人素描圖，細節還沒有完善，但是整體輪廓已經有了。

宋引墨左右看了看，同學們還在奮筆疾書地於白紙上創作著，每個人都聚精會神，時不時看看前面，時不時又盯回自己的畫作。

今天這堂課不一樣，因為他們不是照著石膏像作畫，而是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裸模。

宋引墨就是這個裸模。

他全身上下並不是沒有穿一件衣服，但那短短的布條勉強遮羞，坐在老師擺好的長椅上，一手拿著一個咬了一口的蘋果，單膝屈起，眼眸低垂，側臉幹凈清爽。

他已經坐在那兒四個小時了，一動不動，好像也不會累似的，要不是他一直在眨眼睛，別人會以為這是一尊蠟像。實際上，他累得都出神了。

作為一個模特，面對一群美術生，老實說，他不應該反應這麼大的。

裸模而已嘛，裸模。

這份職業很多時候社會上頗有微詞，大多是要有很大心智的。從前，宋引墨見過很多老太太，老爺爺，或是中年婦女，像他這麼年輕朝氣的身體，比較少見。

這些畫畫的人會怎麼想呢，他們會覺得自己的身體是線條感很好，還是肌肉很貧瘠？

宋引墨想著想著，稍微出了神，叮咚一聲，下課鈴聲響起來，他驚得掉了蘋果。

「辛苦了，把作業都交上來吧。」老師在講台上催促著。

宋引墨收拾起來，同學們漫不經心地給他鼓掌表示感謝，他也沒有什麼過多反應，只是站起身顧自穿起衣服。

白襯衫，牛仔褲，很簡單的搭配，隨意打的領結。調整領帶的時候，他感覺有一道目光似乎很無意往他這邊挪過來，宋引墨一緊張，抬頭一看，見到教室外面隔著玻璃窗有一個黑色的身影，因為反光的緣故，他看不清那個人是誰，只是感覺那人看自己的感覺有點考究的意味。

他一機靈，沒注意看路，撞上了前面同學的背。

「哎呦！」

「對不起對不起！」宋引墨緊張道歉，卻覺得那個人更加往自己這邊看過來了，他臉一紅，把衣服穿好，趕緊推門走了。

跑出去沒有多遠，他想起來把錢還沒結，又匆匆折回去。

「辛苦你了，這是你今天的工資。」

宋引墨沒數，他知道裡頭是250塊，他正需要買新的畫筆和顏料。他謝過老師，說他下節課再來，就背上包離開了這座美院。

夏天真的太難受了，一走出門，那陽光射下來，就好像要把人往融化里曬。宋引墨在校門口站了站，回頭看看這個學校，這是他最熟悉的校園，而他目前還卻不是這裡的學生。

要經歷聯考、校考，他才有機會從高中生變成這裡的學生。

假期還有半個月，按照排班表，他還能再做五六次人體模特，一千來塊可以讓他少見幾次父親和那個女人的嘴臉。

他正在路邊站著等公交，一輛私家車從他身邊經過，車裡沒素質的人隨手一丟，把半杯奶茶扔出來，好巧不巧潑了宋引墨滿身。那車裡的人顯然是看到了，一腳油門走得瀟灑幹凈。

高溫天氣，真的是容不得一點挑釁。

宋引墨低頭看看自己髒兮兮的白襯衫，轉頭看見街邊在換垃圾袋的環衛工，上去就把地上一袋垃圾給拿走，拉高自己的衣領，擋住自己一點臉頰。

他徑直往前走，走到街口紅燈下，那輛私家車也在左行道上等紅燈，宋引墨看著紅燈秒數一點點跳動，在最後三秒的時候，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整袋垃圾丟進那車裡，裡面亂七八糟的東西撒了駕駛室上那個正在欣賞自己美甲的胖女人身上。

「啊————」

聲音真難聽。

他做完就跳上邊上直行的一輛回家的巴士，抹了抹汗。在巴士拐彎的時候，他又感覺到了剛才在教室里一樣的視線。

是路邊一輛豪車裡的人，車窗半拉下，依然是看不清臉。但是巴士的宋引墨蹭的一下臉發燙，著急慌張地把臉扭到一邊去了。

被發現了，那個陌生人，從頭到尾都把自己這行徑看進去了。他敢做壞事，做也怕被抓包。

真丟臉真丟臉。他會不會覺得自己真小肚雞腸啊？

很久以後，當這視線的主人站在自己面前，像鎖鏈一樣拴著自己人生的時候，宋引墨很容易就會想到今天發生的一切。

早上在家收拾東西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畫筆被那女人拿去刷窗戶縫的灰塵了，他需要錢買新畫具，所以臨時接了這份裸模的兼職。

如果不來當裸模，他就不會遇到這個沒素質的女人，如果不整這個女人，他就不會引起那個男人的注意。所以他的人生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一枝幾十塊畫筆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誰說起因、經過和結果一定要相對等的？

宋引墨下了車還是一路跑，直到自己沒力氣了才停下，捂著自己的臉大口呼吸。

他就頂著這樣一副西紅柿般的臉回了家，跟他住同小區的秦嶺一看他那副神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很意味深長地說：「墨子，你怎麼跑個步都在發情？」

宋引墨呸了他一臉：「滾你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