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深在溫泉池子里泡著，熱氣氤氳，助理拿了手機進來，他打開免提，對方語氣恭恭敬敬，他似乎是愛答不理地聽著，揪了一顆葡萄吃。

「……還真豁的出去啊，除了指紋以外，還留了什麼證據？」

電話那頭又說：「車上血都沒擦幹凈呢，那地方又沒有監控，肇事逃逸，如果醫院判個重傷的單子，或者那人死了，這就得進幾年局子了。」

「人已經進去了？」

「是，估計嚇蒙了吧？您要去看看？」

「沒鬧騰？」

「沒聽說啊，小劉說挺麻溜就關進看守所了。」

「既然不會鬧，那就再讓他冷靜兩天，」陸尋深把自己又往水底下深了幾寸，「看看有多能忍。」

多有趣的家庭啊，多虛偽的父子啊。人世間的感情就像是這溫泉池子里的裊裊水汽，看得見，摸不著，全是虛幻。

掙扎在這虛無的空間里，只不過是嬉戲泳池中的人掌中的消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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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開始打雷了，派出所里的警員倒了一杯茶，然後在本子上做記錄。

外頭有人淋雨進來，一邊抖衣服一邊嚷嚷：「媽的沒帶傘...誒，裡頭那個還不吃飯，搞絕食呢？！」

警員翻了翻桌上的學生證，嗤之以鼻：「還是個學生，唉，一看就是不好好學習的，愛吃不吃我跟你說，餓幾頓就好了。之前還非說不是自己開的，那方向盤上只有他的指紋，看到證據就嗝屁了，給他家裡打了電話半天沒人接...」

派出所的拘留間內，宋引墨屈膝坐在地上，埋首，沒有哭。

他睡著了，做了個夢。

夢裡是他上次去的訓練營，那裡有個老師，大家給他取外號叫做駱駝，因為他名字里有個祥字，再加上他特別能喝水，一天得有一桶下去，講一句話喝一口，大家覺得他是屬駱駝的。

駱駝老師總是端著水杯，站在大家面前，中氣十足：「你們要知道，聯考的重要性！都給我打起精神！再努力一把，別說自己過得苦，我不苦嗎？我這麼辛辛苦苦都是為了你們，我連過節都不回家，就是要陪著你們！」

駱駝老師很喜歡給自己貼金，大家偶爾也會拆台：「那不是因為您家住得遠，您嫌假期機票貴麼？」

「就你一天瞎幾把話多！你用嘴畫能進國美，算我輸！」

「哈哈哈......」

夢裡，駱駝老師對自己說：「引墨，你是這一批里最好的學生。」

畫面一轉，是父親怒不可遏地撕了自己的畫：「媽的！一天天整這些沒用的！還不如給老子開貨車去賺錢，學畫畫能當飯吃啊！」

他一下子就嚇醒了，覺得很冷。

被抓進來的時候，他才明白，那突如其來的關懷是事出有因的。當他大吼著自己沒有撞人的時候，交警責問他車前的血是誰撞出來時，宋引墨霎時啞巴了。

要他怎麼說，說自己老子坑親兒子？

哈哈，哈哈哈。

他覺得從腳底板竄上來的惡意，好像這一生如白色顏料里被人混了臟墨水似的，還攪勻了開，怎麼都洗不清了。

一直到了被關押的第三天，警員估計也很不耐煩了，敲著房門問他：「你家還有沒有什麼親人的電話，你爸的電話根本打不通，配合一點！」

其實說到電話，宋引墨腦子裡倒是確實竄出來一串號碼，但是他不想打過去。

「再不打通就只能先聯繫你學校了啊！」

警員轉身就走，又只剩他一個人。

過一會兒，一個拿著熱咖啡的女警員笑眯眯走進來，聲音細細柔柔的。

「小朋友，是不是覺得這裡飯菜太難吃了所以都吃不下去呀？我給你買了杯咖啡，我孩子也喜歡喝這些，你嘗一嘗好不好？」

雖然知道這是懷柔政策，但是宋引墨實在沒辦法拒絕這像母親對兒子一般寵溺的語氣，他頓了頓，手微微抖著，接過那杯咖啡。

女警員隔著鐵欄桿，寬慰他：「你別怕，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沒人想背上這種事。你還年紀小，再說對方還在醫院裡，沒聽說死了就還是有救的，你要想開點。」

看著這學生小口小口喝咖啡的樣子還挺乖巧，女警員又多說了一句：「什麼都沒好好活著重要是不是，你還年輕，想做的事情那麼多，可不能之浪費在這裡。對吧？我看你這樣，快聯考了吧？」

宋引墨的眸子動了動。

「只要不出人命，對方要錢就賠點錢，你還是個好孩子。以後考個好大學，將來的日子還不是很順心的嘛。你慢慢喝，餓了再叫我，我給你熱熱飯菜。」

女警員站起來準備出去，突然，腳褲腿被拽住了。

她低頭一看，宋引墨仰著臉，嘴唇上有一個被他自己狠咬出來的牙印，他問道：「阿姨，能不能...借我一下手機？」

又打雷了。

這道雷聲把酣睡中的偷懶警員給嚇醒，他直起身，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印子，就看到幾個身影從門外走進。

那些人看著就像是幹練的精英骨幹，領頭的一個還是市裡知名的律師，帶了一疊的資料。

片刻之後，宋引墨聞到了雨後室外所謂的自由氣息，但同時一股更重的困錮感席捲了他。

那個男人，並沒有出現。

宋引墨很疲倦，卻依然強打起精神問那個領頭的人：「他...有讓你帶什麼話嗎？」

那人客氣的恭敬像是一個固定的模式：「陸先生說，您越賠越多了，等下次你們見面，他會向你討的。」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哦，對了，順便您還得想想，怎麼賠償車禍受害者的錢，祝您生活愉快，再見。」

站了一會兒，宋引墨開始往家裡走。

一步一步，現在天還亮著，所有人都能看得到，這個看起來很狼狽的學生臉上，浮現著一種倔強與絕望交織的矛盾神情。

這種感覺，真的是糟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