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入寂
小說: 蓮生 作者:暮千 字數:3036 更新時間:2019-09-22 00:38:17
蓮生站在九丈高台,任憑風吹起衣袂獵獵。
這裡是不負樓,整個皇都陵春的最高處,站在這裡極目望去,城中的市坊民居,連同遠方延綿不絕的遠山,都能盡收眼底。
半年多的戰火紛亂,讓這座本應百業繁榮的都城幾乎成了廢墟。東邊的芙蓉坊,那曾是城裡最繁華的夜市,現在卻是漆黑一片,看不見半點燈火。
人們都說,他就是亡國的那個「禍水」。
他們說,要不是他,叛軍哪裡會那麼快就攻陷了都城?要不是被他迷了心竅,國君又怎麼會因為荒於政事,最後成了叛軍的監下囚,成了廢帝?
世人,都不屑地稱他為「男皇後」。
而不負樓,正是蓮生與廢帝陸湛被軟禁的地方。
只不過當初陛下費盡心思為他建造的高台,最後卻成了囚禁他們的牢。
是諷刺嗎?還是上天的玩笑。
蓮生低頭,撫摸著依然無暇的白玉欄桿,不語。他記起高樓落成之日,陛下與自己並肩站在這個位置,接受城樓下滿朝文武的朝賀。陛下說,看到了嗎,我要允你江山盛世,誰也阻撓不得。
只如今,君王仍在,而江山卻已易主。
入夜風涼,蓮生收回思緒,緊了緊身上衣衫,往正殿內側那唯一亮著昏黃燈光的房間走去。
一打開因疏於修整而吱呀作響的房門,一股濃重的藥味就撲鼻而來,就算簾幕重重也遮擋不住。陛下病重也有一些時日了,自從被囚禁在這裡,他的身體便是一日不如一日。
蓮生輕手輕腳的掀開床榻前的帷帳。前些日子,陛下被病痛折磨得總是睡不好覺,今日癥狀緩解了些,才總算沉沉睡去,他不想驚擾了他難得的安眠。
床榻上,一名男子正閉目沉睡,眉頭緊鎖,似乎在夢中還重複著塵世中的種種不快。蓮生心疼地將手指按上他的眉心,想要幫他撫平痛楚。
然後指尖順著他筆挺的鼻樑往下,直到他堅毅的下巴,而後又撫上他的顴骨。
蓮生默默嘆息,陛下他,總歸是瘦了許多。再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這不負樓雖說以前也偶爾過來留宿,但地勢企高,四面來風,始終不宜久居,再加上疏於修繕,漏雨嚴重,已是越來越不能住人了。
從帝王淪為監下囚,叛軍起初還給留了十來個下人,在身邊伺候陸湛的起居飲食,但榮辱旦夕間,又怎麼敵得過人心涼薄?那些奴僕見廢帝大勢已去,不僅連飯食越來越偷工減料,就連他每日服用的藥也要剋扣分量。
自己本是鄉野出身,苦日子過慣了也沒什麼,可陛下……只能眼看著身體一天天壞下去。
蓮生起初還為此同他們起過爭執,但最後還是迫得妥協,用僅剩的珠寶散銀為陸湛換足夠的藥。
就算這樣,也只不過是能挨一天算一天罷了。
嘭嘭嘭!外面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蓮生被嚇了一跳,連忙幫陸湛掖好被角,然後匆匆去開門。
一開門,看見是平日里傳膳的劉公公,蓮生就氣不打一處來,責備道,「怎麼這個時候才送來?陛下睡了,你們就不能輕點嗎?」
說完把門帶上,正準備接過食盤,卻突然發現劉公公身後站了黑壓壓的一群人。之前天色晚,沒看清,那些人中有幾個是平日里跟著劉公公的小太監,還有幾個腰間配劍的,似乎是叛軍的武將,正冷冷地看著他。
「這,怎麼回事?」蓮生心隱隱有不安,卻只能強裝鎮定,轉頭向劉公公質問道。
「呵,蓮公子,」劉公公朝一旁的小太監揮揮手,便端上來一壺酒,說,「今日大將軍遠征西涼大勝而歸,七國一統在望,所以送來這壺酒,想與陛下一同慶賀這大喜事呢。」
真是諷刺。蓮生望著那鎏金酒壺,冷哼一聲,「誰想同那狗賊慶賀。」
「你個不要臉的男娼,不識好歹!」劉公公身後的武將聽了怒罵一句,拔劍就要上前,卻被劉公公勸住了。
他拿起酒壺,向一隻酒杯中倒去。透亮暗紅的液體傾泄而出,「這酒,是大將軍從西涼特地帶的葡萄佳釀,只此一壺,還望蓮公子勸陛下務必要喝下。」
蓮生望著那酒斟滿杯子,空氣中飄著怪異的甜膩,突然明白了什麼。
這哪裡是酒,分明是送人上路的孟婆湯。
難怪只不過是送膳,卻跟了這麼多人,那狗賊早就謀劃好了。
蓮生一怒之下一掌打翻了那杯酒,指著那幾個傳膳的太監,顫聲道,「虧陛下平日里,吃穿用度從沒少了你們的,你們……你們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蓮公子,俗話說得好,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劉公公面不改色地又重新倒了一杯酒,說,「公子,這酒,不管打翻多少碗,都是要滿上的,今日不肯用,明日也是逃不了了,奴才也不過是奉旨辦事,還望公子莫要為難了。」
說話間,一直守在太監身後的護衛突然逼上前來,腰間刀半露出鞘,粗聲喝道,「哪裡用得著跟這男皇後廢話,大將軍賜酒那亡國狗,還膽敢不喝?老子拿刀逼著,看他喝不喝?!!」
看來這酒是不喝也得喝了。蓮生凄然一笑,其實心中早有七分預料,只不過早來晚來,沒想到是今日罷了。
成了戰俘,便命若浮蝣,被別人捏在手裡,又哪裡輪得到自己說願不願意?
等太監和武將們走後,蓮生端著食盤,走進正殿里,穿過層層帷幕,來到陸湛的床榻前。看著食盤上那壺酒,一想到帷幕後面那人,心就難受。
劉公公臨走前囑咐的話在腦海里響起。他說這酒喝了,當更漏響到三更,便會覺周身泛冷,如臨雪地;到四更,便會意識模糊,出現幻覺,而待到五更,便會全身乏軟無力,直到無法呼吸而死。
劉公公還不忘提醒自己要感激那叛賊的恩賜,說比起讓人劇痛抽搐而死的牽機藥,這種藥算是好多了。
「阿蓮,是送晚膳的來了嗎?」
厚厚床簾背後傳來陸湛的聲音,打斷了他飄忽的思緒,「啊,是……是啊。」蓮生握著食盤的手攥緊,抿著唇,小心地將悲傷的情緒掩藏好,才伸手拉開了帷幕。
「方才怎麼這麼吵?」陸湛撐著身體半坐起來,帶著病容的臉上浮現出擔憂,「怎麼了嗎?」
「沒事,」蓮生扯起一個笑,將食盤輕輕放在床邊,「今日晚膳送得晚了,我就罵了他們幾句,不打緊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食盤裡端出飯菜,四五道豐盛的主菜,再加上幾碟精緻的小食,擺了滿滿一桌。最後,蓮生拿出那壺酒,彆扭地捏在手裡。
「今晚的飯菜不錯呀,」陸湛露出笑容,「喔,還有好酒,看來我倆今晚能醉上一回了。」
見蓮生緊握住那壺酒不放,陸湛又笑道,「怎麼,阿蓮難道想獨佔這美酒不成?我可記得,你上次喝醉發酒瘋的情形……」
蓮生紅了眼眶,說,「你不能喝,都病成這樣了,我不準……」
「反正這病也好不了了,你就讓我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快活不成嗎?」說罷陸湛伸手去奪酒壺。
「不行!我去把這酒倒了,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喝!」
蓮生不肯放手,起身要躲開,卻被陸湛一個用力攬入懷裡,把酒壺搶了過去。
就算在病中,蓮生仍是敵不過陸湛的力氣。「我堂堂大周的皇帝,要是真成了懼內之徒,豈不讓人笑話?!」說罷仰頭將酒飲了幾大口,「哈哈,果然好酒。」
「你……!」蓮生氣得說不出話,將酒壺奪來一看,裡面只剩小半瓶了,只得連忙都喝了下去。
「呵呵……」陸湛看著他笑,蓮生哭笑不得,只能露出半個苦笑。
「露出這種表情做什麼?」陸湛手指用力點了一下蓮生的額頭,說,「快吃飯吧,別浪費了這麼多好菜。」
可說歸說,一桌的菜,陸湛也沒動幾次筷子,只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不管蓮生怎麼哄,他卻徑自躺下了。
默默等看著蓮生吃完,他才開了口,「阿蓮,能過來陪我躺一會兒麼?」他微微蹙起眉,眼眸里像有一潭水,看久了會溺死在裡面。蓮生點點頭,和衣靠在他身邊躺下。
陸湛伸手環住他肩膀,說,「酒足飯飽,美人在懷,要是那幫老臣還在,又該諫我了。」
換作以前,蓮生肯定會被逗笑,可現在卻怎麼聽怎麼難受,咧了咧嘴,說,「你就別貧了。」
「好,美人說不貧便不貧,誰讓我是昏君呢,美人說一就肯定沒二的。」
「再這樣我可要起來了。」
「好好好,我閉嘴便是。」
……
兩人陷入了片刻地沉默。
最後一夜了,蓮生想。
穿堂吹過一陣微風,吹得簾幔搖曳,燈火晃了幾下,蓮生聽見身旁陸湛的呼吸聲勻稱而沉穩。一切似乎都跟不久之前並沒什麼不同,可一切又那麼地不同了。
「陛下。」
「嗯?」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