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闌寒
小說: 蓮生 作者:暮千 字數:3887 更新時間:2019-09-22 00:38:17
「怎麼不記得,那日在城南瀑雨亭,我撿了只落湯雞回來。」陸湛說著,臉上浮現出微笑,睨眼看他。
蓮生紅著臉,嘴上反駁著誰是落湯雞了,心中卻開始懊惱,怎麼就在最狼狽的時候遇上了他呢?
要不是那場雨,自己與他地位是這樣的懸殊,怕是九輩子也碰不到一塊了吧。
可偏偏,命運總愛這般戲弄人。
未遇到陸湛以前,自己還只是一個窮書生,家中老母早逝,只有兩畝薄田來勉強維生,也不思考取功名,唯一的癖好便是作畫。從幼時起,就常常畫到忘了時辰。有時寧可餓著肚皮,也要拿能多吃兩頓飯的小米到城裡換了紙筆,一筆一筆地勾勒臨摹。鄰里街坊都笑他「畫痴」,可他卻沉溺其中,自得其樂,也漸漸地有了些小名氣,偶爾拿去集市上賣的畫,也能換個兩串銅板了,要是遇上個達官貴人,還能應邀去府上幫人畫像。
那日起早,看見鄰家小童摘了個蓮蓬樂顛顛兒地走在路上,蓮生朝那小童打趣,向他討蓮子吃,小童不依,只扮了個鬼臉,說,城南荷花還開的正盛,十里荷塘迎風招舉,可美了。
蓮生聽罷便惦記上了,腦中全然是那華瓣迎風盛開的姿態。待家中雜事忙完,就匆匆將紙筆丹青裝進布包,奔了城南而去。
一路小跑,來到城郊區。遠遠看見那一片接天連碧的荷花,在陽光下美得炫目,蓮生也綻開了笑容。果然不負所望。
熟練展開紙筆,他便沉浸在作畫之中,起承勾勒,筆墨丹青,蓮花的姿態媚骨悄然躍於紙上,竟引來了蜻蜓停在畫上。
正在專心描摹之際,方才艷陽高照的晴空突然烏雲密布,雨點開始打落在宣紙上,暈染開一小片,蓮生驚覺驟雨即來,急忙收拾好紙筆,轉瞬間豆大的雨滴已經變成了劈頭蓋臉之勢。
他用長衫護住紙筆,四處奔躲卻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雨水順著鬢髮往下落,長衫也濕了大半,真是好生狼狽。
忽然,一把傘擋住了風雨,蓮生驚異抬頭。
只見一位和善的長者朝他點頭微笑,說,「我家主人邀公子到亭子里一起避避雨。」順著他的手勢,蓮生透過朦朧煙雨,望見不遠處亭子中,一位身著錦衣頭帶玉冠的人背向他而坐。
跟著來到亭中,長者喚了一聲主上,那人徐徐轉過身來。
劍眉微挑,那人饒有趣味地向蓮生看去,嘴角還噙著半分笑,端的是豐神如玉,顏如春熙。
蓮生一剎間竟覺得不似在塵世間,煙雨籠夏荷,誰言歸途不遇仙。他只記得當時見了陸湛,馬上低了頭,那時雖不知道陸湛的身份,但卻自覺像這樣謫仙般的人,是不會同自己這般鄉野小民說話的。
陸湛看著他,收了手中摺扇,笑著問到,「先生可是也來這裡賞荷麼?」
先生?不不不,蓮生覺得自己是萬萬擔不起這樣的稱呼的,但見他語帶親切,也終於有些放下懸著的心,點點頭算作答應。
一陣風吹過,蓮生打了個噴嚏。陸湛見他雖冷得直哆嗦,懷裡卻緊緊抱著一卷東西,便好奇道,「你這懷裡,抱的是什麼?」
蓮生答道,「這……是我方才在湖邊作的畫。」說罷,便將紙卷徐徐展開,一株株荷傲然立於紙上,陸湛身後的隨從們見了都紛紛驚嘆,那半塘荷花在水氣的氤氳之下,彷彿真的會迎風擺動一般。
「這……是你畫的?」陸湛似乎也有些不敢相信。
蓮生點點頭不說話,周圍人又是一陣私語。陸湛瞧見蓮生全身幾乎濕透,衣角還在滴水,而懷中的的畫卻絲毫無損,眸光動了動,問,「你……想不想去畫宮裡的荷花?」
蓮生愣了愣,怯怯道,「宮裡……能有比這更美的荷花麼?」
那人聽罷撲哧一笑,不語。害得蓮生頭都要低到胸口去。
之後的事,便是蓮生隨陸湛進了宮。
再後來,也發現陸湛誠不欺他,宮裡的御荷池裡的那幾頃良種,光是那十八重瓣的映日紅就已美不勝收了,更不用說那些送往鄰國的珍品。宮中荷花有專人伺候著,花期又長,能搖曳生姿地從夏初開到中秋。而後又因他喜歡,陸湛更命人多種養了許多。
「那時看見濕漉漉的你,我就在想,是誰家單純無邪的小娘子跑出來了,可別一不小心被別人拐走了。」
從回憶中抽身出來,轉頭便看見陸湛眼角揚笑,望向自己。蓮生假裝沒好氣地扭開頭,說,「好啊,原來你老謀深算,早就想要把我得手了。」
陸湛收起笑,把蓮生的頭扳過來,定定看向他,說,「誰說不是呢。」
蓮生被他的認真怔住,不知作何回應,「你……」剩下的話卻已被吞沒在他綿長深情的吻里。
目光流轉,彷彿時光又回到那個燈光昏黃的夜裡。
……
自從進了宮,蓮生就被陸湛留在身邊做了御用畫師。按說這宮裡,平常也沒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非得畫在紙上。可陸湛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那許多想法,總要拉著蓮生問來問去。
「蓮愛卿,你說,朕想在這湖邊搖著摺扇畫一張,想必是玉樹臨風,英俊倜儻得緊,你覺得如何?」
「蓮愛卿,小李子給我找的這隻雨雀的翅膀可真是妙得緊了,世上無雙,你可想畫上一畫?算朕借你。」
「蓮愛卿,昨日友邦送了我個琉璃盞,我怕給卒瓦(cei)了,你幫我畫下來,好不好?」
「蓮愛卿,蓮愛卿,你別跑啊蓮……」
這天夜裡,陸湛又心血來潮要畫個像,連逼帶騙把蓮生帶到御書房,捧著一本《治國策》裝模作樣了沒多久,蓮生就發現他的眼神有些不對,怎麼老看著自己?
「陛下,你要是再亂動,我可就真沒法兒畫了。」蓮生打算撂筆走人。
「別別別,那你可要把朕畫得神武一點啊。」
蓮生忍住不發,耐著性子畫完,覺得自己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麼就覺得這個三天兩頭纏著自己的話癆飄飄似仙了呢?
嗯,看來自己真是有很嚴重的眼疾,再不治,怕是連畫都不能畫了。
畫了許久,陸湛說自己姿勢都要擺僵了,便起身鬆了松筋骨,走了過來,「蓮愛卿你到底畫成什麼樣了啊,我看看。」說罷便俯身湊近去看。
蓮生推了他一把,「你快回去坐著,還沒畫完呢,快快快,你當著我的光了。」彼時屋子裡只燃了兩盞宮燈,昏暗的光線折磨得蓮生有些煩躁,說完卻發現陸湛不但沒動,還定定地望著他。
「你剛才……可是對我用了『你』字?」昏暗的燈光中,只有他的雙眸閃著光。
「是……是吧,那……又怎麼了?」
「你……平常總是叫我陛下的。」
蓮生愣了愣,發現他俯身挨著自己,兩人的距離不過兩三寸,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覺到,便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
「……那是蓮生犯上了,陛下……是要治罪於我嗎?」
「怎會治罪於你?我高興還來不及。」
聽完這句,蓮生覺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抖了一下,手中的畫筆一個沒拿穩,掉到了地上。
蓮生慌慌張張地去撿,手腕卻被陸湛握住,抬頭對視上他的目光,三秒,他的吻就落了下來。
一下,如蟬翼輕柔,兩下,繾綣輾轉,三下,漸漸如那天的驟雨。
唇上口裡,都是他微涼而馥郁的味道,席捲著蓮生的每一寸理智。吻完,蓮生徹底朦了,睜著水霧迷離的眼睛望著陸湛,說,「為什麼?」
陸湛把手撫上他的鬢角,說,「還看不出來嗎,朕從來就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
望著陸湛眼中的認真,蓮生開始淪落在了他漆黑的眼眸里。
那一晚,宮人們皆傳,陛下品畫入迷,將畫師留宿在了御書房。
……
某天的一大早,蓮生就被宮人們搬東西的嘈雜聲給弄醒,出來一看才發現廳堂滿滿噹噹堆了許多綾羅珠寶,字畫文玩。一個掌事太監見了他馬上心高采烈道,「蓮公子,陛下說您近日勞神作畫頗費苦心,命小的務必要將這些送來,小的把這單子給您念一遍,看看還有缺的沒有?點金翡翠手鐲一雙,西域進貢和田玉筆架一副,絲織綢絹十六匹……哎,蓮公子您這是去哪兒啊?」
蓮生扭頭便去找陸湛,推開御書房的門惱道,「你老賞賜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做什麼?我又不是你那些個妃嬪,別人都開始說閑話了。」
「哦,朕給你送的東西送到了?」正在閱奏摺的陸湛放下手紙筆,笑道,「不為什麼啊,因為我給的起。」
「你留我在御書房過夜,又賜我宮殿,賞我金銀綢緞,你知道……你知道別人都怎麼說嗎?」蓮生控訴道,陸湛起身向他走來,蓮生一邊後退,一邊弱了氣勢,「別人……別人都說……」
陸湛靠近他,垂眸將他的慌張看進眼裡,「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
「再說了,你又不是別人,你是我喜歡的人。」他攬他入懷,順手掩上了御書房的門。
從此,宮中上下都知道了,蓮畫師是陛下身旁一等一的紅人,行同車,寢同席,哪裡有陸湛,哪裡便有蓮生。
一日起晚,陸湛躺在床上,單手支頤,用像半開玩笑的語氣對蓮生說,「今日,你同我一起早朝吧?我想讓你看看,我陸家世世代代打理的江山是什麼樣子。」
蓮生笑笑不當真,可陸湛卻並非在開玩笑。
站在朝堂之上,蓮生陪在陸湛身旁,看著堂下的文武百官,只覺得沒來由地膽怯,而他的出現,也猶如朝平湖中扔了一塊石子,引得大臣們議論紛紛。
「陛下,國家朝政與外人無幹,讓個畫師參與朝會是何意?」一個嘴快的武將最先抗議。而後其他大臣們也紛紛附和,頓時朝堂中嘈雜聲一片。
蓮生心中慌亂,不知如何是好,轉身想逃開,卻被陸湛拉住,「不妨,是朕讓蓮愛卿來上朝的,好讓他挑選著畫幾個忠臣像,掛在祖廟裡,眾卿可是覺得這樣不妥?」
甄選忠臣放到祖廟中同皇家先祖一起接受祭拜可是天大的榮耀,大臣們一聽便都噤聲了,朝堂中只剩下幾聲咳嗽。
接下來便是一如既往的稟奏,一位老臣參奏今年雨季的防汛之事,冗長枯燥,乏善可陳。陸湛從桌下把手伸過來,悄悄握住了蓮生的手,說,「別怕,有我在。」
蓮生欲把手抽開,悄聲責備道,「這麼多人……你……」
「他們不會看到的。」陸湛面不改色,甚至還朝那大臣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而手的力道卻加大,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蓮生只得順從,卻悄然紅了臉,不自在地望向別處。
案台之下,兩隻手緊緊地交纏在一起。
現在回想起那時的情景,似乎已是很遙遠了。一切開始得太快,像被裹挾進滾滾洪流,未來得及細想,也不知身處何方,腦里心裡想的,都只有眼前這人。
不知不覺蠟燭快燃了過半了,一滴燭淚落在燭台上。南面的一扇窗子吱呀地響動,蓮生起身去把它關好。折返回陸湛病榻前,便發現他臉色有些蒼白,「阿蓮,是不是起風了?總覺得……今日分外地冷……」他這樣說著,聲音有些發顫,蓮生一摸他的手,冰涼。
蓮生心生不安,想起劉公公說過的話,又聽見外面隱隱傳來打更的聲音,才發覺三更已到,方才飲下的毒酒要開始發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