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毒發竟是來得這樣快。

或許是因為陸湛本來就已經久病，比起蓮生來更加經不起毒性的侵襲。蓮生握著他的手，緊張道，「只是覺得身子冷麼？有沒有哪裡疼？我去給你拿厚被來，馬上……馬上蓋著就好了……」

蓮生髮覺自己說這話時手都在發抖，慌慌張張地起身，腦里一片空白。他怕，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失去他。

「別！咳咳……你別走，」陸湛強撐起身子想拉住蓮生，蓮生見狀趕緊轉回身去扶他，「那些……我不需要，」陸湛斷斷續續地說，彷彿剛才那些動作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你……過來讓我抱著便好，好不好？阿蓮……」

「好好，我不走。」蓮生為了避免他再多說話，便連忙答應起來，只是心底疼得厲害。

「你進來……到我懷裡……」陸湛扯出一個蒼白的笑。

蓮生忍著淚，除去外衣，鑽進被中，伸手環住了陸湛的腰身。

這些時日染病，他清瘦了許多。蓮生這麼一想，鼻子便愈發地酸了起來。

而這時，陸湛的聲音從頭頂上載來，「為什麼……要陪我喝那杯毒酒。」

蓮生一顫，原來他什麼都知道。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哽咽道，「我……我不能看著你離開我，若便是死，我也要陪著你。」

陸湛嘆了一口氣，無奈道，「傻瓜，這樣你會受苦。」

聽陸湛這麼說，蓮生更是抽泣得厲害，整個人在陸湛懷中顫抖起來。

陸湛伸手摸著蓮生的頭髮，說，「別怕……有我在。」

「你撒謊。」蓮生抱緊他腰身，心底不知什麼時候他就不在了，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

「君無……戲言。」陸湛望進他的眼眸，唇邊的笑晃了蓮生的神。

君無戲言，這句話放佛就像在昨日聽過。

蓮生從未想過，陸湛給的愛會是如此洶湧。

好多事情，也在那時開始慢慢失控了。

＊＊＊

芙蓉帳暖，春宵一度。

陸湛卸去最後一絲力氣，重重地壓倒在蓮生身上，在他耳畔微微喘著氣，一邊不忘說道，「昨日的賭約你輸了，今日床上便見真章。怎麼樣，朕可算君無戲言？」

蓮生不接茬，故意打趣他道，「日上三竿，陛下還打算早朝麼？」

「自然是不去了，我怕美人捨不得我。」陸湛睨眼望向蓮生，只見他俯身趴著，薄錦堪堪蓋在他腰間，裸露出整個背部，臉上還存著雲雨過後的潮紅，襯得他本來就白皙的皮膚愈發如出水芙蓉，如水緞般的黑髮蜿蜒在他背上，一雙眸子氤氳著水汽，楚楚動人。

陸湛心中蕩然，心中暗罵著自己薄弱的定力，低頭便又是吻了下去。

正纏綿之際，突然傳來太監的拍門聲，雖然壓低了聲音，卻顯得急迫，「陛下！陛下！御史陳大人攜眾臣們求見，說是軍情緊急，有要事同陛下相商。」

陸湛無奈極不耐煩地蹙眉應道，「朕知道了。」方才滿腦春光旖旎的慾念全一掃而光，他坐起起身，臉色並不好看。「現在內務府是怎麼做事的？朕不是說了不準閑雜人等來內殿？」

蓮生一番好言勸慰，陸湛方才起身開門。而等候在寢殿門的一眾大臣看見的便是陸湛有些慍怒地站在門邊，身上只披一件外袍，腰部松垮垮系住，露出大半結實胸膛。

「何事？」陸湛質問。

眾臣見狀大吃一驚，齊刷刷跪了下去，不敢看他。

一領頭大臣道，「陛、陛下……臣等驚擾了陛下，罪該萬死！但叛黨已在滁州率兵謀反，若不採取行動，只怕後患無窮！臣已上書陛下多日，卻不見陛下有迴音，所以才冒死到內殿來，請陛下更衣到朝堂上與臣等相議對策！」

陸湛聽完，亦無任何動容之色，只說，「不必到勤政殿了，要議便在這裡議吧。」說罷便打開了寢殿的大門。

蓮生正準備起身穿衣，全然沒料到會與大臣們相見，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還裸著上身，便馬上拉來一件衣袍覆上，羞怯地將頭埋了下去。

眾臣們面面相覷，臉色尷尬，隨後便紛紛有人稱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了，不一會兒人便要走光，最後剩幾個老臣，也敵不過嘆氣拂袖而去。

自此，宮中幾個月來的傳言便落了實，原來陛下真是寵上了那新進宮的畫師。既然事情被點破，陸湛對蓮生的寵愛更是無以復加，他賞他最好的綾羅綢緞，賜他最新奇的珍寶玩意，日日車同騎，寢同席，夜夜耳鬢廝磨。

寵冠後宮三千，亦不及如此。

那日在御花園，陸湛問蓮生說，「阿蓮，你可記得，朕答應過你，要帶你畫宮裡的荷花？」

蓮生點點頭，「蓮生不敢忘。」

陸湛指著御花園中那片荷池說，「總覺得這池子小氣了些，改日朕讓工匠把周圍的牡丹拆了，全部種上荷花你看可好？」

蓮生為難，不敢答應，陸湛看他猶豫便笑著握住他的手，說，「就這麼定了。」

宮中巧匠夜以繼日開掘半月余，終於在內城中修造起一方荷花池。用時之短，竟似憑空出現一般。當時已是深秋，而荷池內卻遍植夏荷，妖冶蓮瓣盛開十里綿延不絕，一眼望不到邊際，氣派非凡，而名字也取得直白，就喚作愛蓮池。

愛蓮池落成之日，陸湛命人劃一蘭舟將蓮生送到荷花叢中，快劃到湖中心的時候，陸湛取下覆在蓮生眼上的綢緞，笑問，「阿蓮，你看這荷塘，可比那日城南的好些？」

蓮生睜開眼，目之所及，皆是灼灼芙蓉風華瀲灧，風一動，便成片地蕩漾開去，氤氳著深秋的霧氣，美得讓人不敢呼吸。

他心中然微慟，點頭哽咽道，「豈止是好，要好上千倍、萬倍。」

後來蓮生才知，為了眼前此景，陸湛命人從南方加急運來仍在盛開的夏荷，只為博他一笑。

這般盛寵，免不了會招致眾妒。

自不必說陸湛那群妃嬪的嫉恨，一眾大臣也將蓮生視為以色侍君，諂媚欺上之輩，私下裡對他極其不齒，覺得他不過是個賣身求榮的小人罷了。

一日陸湛宴請群臣，飲至正酣，一位大臣端著酒杯起身，走到宴席當中，大聲說，「臣以此酒敬陛下萬歲，國泰民安！」

那人仰頭將酒飲盡，帶看輕蔑之意看向陸湛身旁的蓮生，道，「我當這將陛下的心牢牢攥住的是何人，原來是像蓮公子這般的妙人，如此看來，真真是連女子也不如啊。」

「陛下又得一佳人，可喜可賀。」那人裝模作樣作了個揖，嬉皮笑臉道。

陸湛面露不悅，冷冷地看著他，說，「愛卿，你醉了。」

那大臣並無退縮之意，反而更大聲說，「難怪現在坊間都傳，生女莫若男，誰家有男丁，既無須考取功名，也無須血戰沙場，要想盡忠報國，只需往陛下床榻上送便可！哈哈哈！」

「拖出去，杖殺。」陸湛眼皮都沒抬，輕抿杯中一口酒，輕描淡寫地撂下一句。

蓮生眼見那人被侍衛架了出去，不多久就聽到了棍棒的悶響和那人凄厲的慘叫聲。

那場宴席，蓮生亦不知自己是懷著怎樣複雜的心情度過的。

自己莫不是真的成了眾人口中的禍國殃民的佞幸？

蓮生不懂什麼家國社稷之重，他只不過是一介鄉野畫師。他也從來未曾去主動要求過什麼，只不過是貪戀陸湛給的溫暖，這樣，便也錯了嗎？

蓮生心中，開始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恰巧那年大旱，許多農田顆粒無收。蓮生回鄉探望故里，順便廣散些銀糧給平日幫助自己的街坊，回宮時遇幾個在路邊玩耍的小童，卻朝他扔石子，還一邊嘲弄。

「麻雀攀高枝，不自量力，自以為成了鳳凰，等到落魄之日，愧不如雞！嘻嘻嘻。」

蓮生無力反駁，只能任憑笑罵。因為他清楚，就算日日睡卧龍榻，也變不了自己出身卑微的事實。在世人眼裡，他蓮生就是造成饑荒和民不聊生的禍水，要受永世唾罵。

或許自己真的不配得到這全天下最好的東西。

回宮之後，蓮生有些鬱郁寡歡，而大臣們為了不讓陸湛專寵，便又挑選了幾個姿容秀美的少年送入宮中。蓮生看著那些新人在庭院中歡笑，心想，帝王的寵愛，大抵從來都是如此的。

他心底很亂，便一人躲在別苑作畫，良久，忽然手中一空，毛筆已被人奪了去。

「為何躲著我？」陸湛握著筆，問。

「我沒有躲著誰。」蓮生答非所問，有些慌亂。

陸湛擔憂道，「你是不是聽了別人亂說了些什麼？」

蓮生只搖搖頭，「陛下大可忘了蓮生。」說罷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

可第二天，蓮生便聽說，陸湛在上朝時把大臣們氣得快要把勤政殿給掀了，只因他說了一句，「朕想與蓮卿並治這江山，眾愛卿覺得如何？」

眾臣幾乎都覺得陸湛瘋了。為了一個小小畫師，何以至此？

陸家江山不可隨便予人，更何況是給一個身份卑微，來歷不明的男寵。

大臣們紛紛起諫，勸陸湛三思，以為他只是一時意氣用事，以為他只是太過沉溺男色。

可陸湛的回答也只有一句。

「不用再諫了，朕意已決，從今往後，蓮卿與朕同尊，若誰再有異，斬無赦。」

不久，陸湛便下令在皇城正中修建一俯瞰全城的高樓，並取名為不負。或許是給那些頑固的大臣們看，又或者是向天下人昭示，他陸湛此生定不會負了蓮生。

這份恩寵，蓮生覺得自己九輩子都還不起，如果愛到盲目，又有誰能再去釐清那許多是非對錯？

百丈高樓拔地起，萬里荷塘平鋪就。那些庶民永世的不到的東西，只言語間便能隨手給予。

這就是帝王的寵愛，不留任何餘地的豪擲。

那日高樓落成，蓮生與陸湛並肩站在不負樓上，共同接受臣民的朝賀，萬里江山就如畫般鋪陳，自有一股任人揮灑的恢弘。

陸湛說，阿蓮，你看見了嗎，這萬民，這江山，有一半是你的，從此你便可以抬起頭，不必再覺得低誰一等。

他還說，我既給得起，便要給你最好的。

蓮生記得那時是這樣回答陸湛的，他反握住陸湛的手，說，「這世上最好的已經在我眼前了，蓮生再無需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