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無拘睜開眼，看見滿目的白，腳底下像水像雲，他低頭看自己，自己穿著一身素白的衣服，彷彿初見謝翎宇那天。

「喝吧，忘吧，輪迴吧，解脫吧……」

他聽見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一碗澄澈的水懸在他眼前，他端起來，只覺得好累，他曉得，喝了，再渡過那奈何橋，便什麼事也沒有了。

於是他舉到嘴邊。

范無拘想起初見那天，自己穿著一個素白的衣裳，躺在樹上睡覺。謝翎宇在樹底下，舞劍生風，那時他才十五不到，青澀懵懂，一個傻兔子受了驚嚇撞到他腳上，他把它捧起來：「怎麼，想被我吃掉？」明明看不見他的臉，只是聽見他帶著笑的聲音，現如今想起來，突然想跳下去，看看那時候的他，有多可愛。

想起後來竹林湖上相見，他帶著惱怒的模樣，跌到水裡的慌亂模樣，他對著自己氣急敗壞的模樣，一個一個，居然自己記得那樣清楚，想把他從水裡拉起來，抱在懷裡，再也不放開。

想起他帶著古臨錦遇到自己時的強作鎮定，他那個大哥哥的樣子，護著古臨錦在身後，那樣子，真是可愛，所以自己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捨不得了吧。所以看到他被父親責罵才會覺得心疼，看到他歇斯底里才會心疼，看到他崩潰哭泣才會心疼，范無拘你哪裡來的心。

哦，是了，從來不是你心裡沒進過人，而是你沒有心，是他帶給你一顆心，所以，你的心，是他的。

你承認吧，你忘不了，你不想忘。

你忘得了他跟著你喊范大哥的樣子？你忘得了他皺著眉毛跟你說阿正這個小兔崽子的時候的樣子？你忘得了他捧著你送他的泥馬時候笑得眉眼彎彎的樣子？你忘得了他靠在你身上看漫天大雪時那溫和靜好的樣子？你忘得了他在遺城時，滿目燈火看著你的樣子？

不，你忘不了，你捨不得。

范無拘將手放下，苦笑：「翎宇，那個燈謎，我早知道謎底。」

「只是，你不該知道。」

「我早深陷，只是被自己迷了眼，我以為我一直在努力讓你愛上我，其實，我一直害怕你愛上我。」

「淮海又見水退時，雙人換走阻礙石，月頂右手不見口，青年男女樹心旁，世上何物最懂愛。」

「謎底是，難得有情人，對不對？翎宇你告訴我，是不是？」

范無拘跪倒下去，他看見滿目火光，他看見謝府整個宅子被大火包圍，枂洲百姓不敢靠近，遠遠看著。他看見老五刀上滿是鮮血，走出來，被老八攔住，他說了幾句什麼，他們就被趕來的官兵包圍。

范無拘跌跌撞撞地衝進去，他知道謝翎宇房間在哪兒，他衝過去，看見一個美麗婦人抱著一個一歲多的孩子，倒在血泊里，旁邊的搖籃，滴滴答答地滲出鮮血，他跑過去，看見慘死的兩個嬰孩。

他說著：「不不不，不會的，我說過的，他們不會對謝家下手的。」

他轉身，看見謝翎宇跪在地上，抱著妻兒的屍體，看著他，范無拘喊：「翎宇，不是，不是我。」

謝翎宇卻看著他，帶著恨，轉瞬間什麼感情也沒有，空空地，直直地看著他。

范無拘看見他從懷裡取出那隻銀簪，對著自己心口狠狠紮下去，范無拘大叫著不，撲過去搶那支斷簪。

瞬間，大火侵噬過來，范無拘什麼也看不見，他只是抱著一團虛無。

你可記得，你孩兒的名字是我起的。

翎宇，是我對不住你。

范無拘突然笑起來，他站上奈何橋，端著那一碗清湯，他知道，該走了。

水面真是清澈，都能看見自己流著淚的樣子。好笑啊，范無拘，你多久沒哭過了。

他閉眼，一滴淚跌進那冥河，盪起千層波紋，一聲叮咚，幻化成一個人形，喚他

「范大哥。」

范無拘愣住，孟婆湯到了嘴邊，他想自己怕是聽錯了，仰頭，要喝下去。

「范無拘，你怎麼捨得忘了我？」

是，是他。

「范無拘，你命是我的，不許丟，不許走。」

范無拘睜開眼。

謝翎宇站在橋的這頭，看著他，眼裡帶著淚，只是笑著，朝他伸出手：

「不許走，范無拘，活下來。」

「誰害了謝家，你得幫我。」

「為了我，好不好？」

「范無拘。」

一顆心怎樣才能活？

有人讓他活，讓他跳動，給他溫度，讓他在這世上有了牽掛。

掙不斷，走不了。

他就還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