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二天，成啟並沒有來。

孟捷在實驗室門口等了一天，都沒等到那個灰頭髮灰眼睛的男人，疑惑之餘，心裡更是惴惴不安。成啟一天都沒有出現，他總擔心對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到了傍晚時分，他實在受不了了，索性換掉白大褂，出門攔了輛計程車，又去了長天琴房。

琴房的大門緊鎖，裡面黑漆漆的一片，孟捷在門口繞了兩圈都沒看到人，正想放棄離開，就聽到裡面傳來激越凌亂的琴聲。

孟捷心裡一動，毫不猶豫的捶門，「成啟？成啟！」

裡面的琴聲停下了，不一會兒又再次響起來，竟是對孟捷的出現毫不理會。

「成啟！你給我開門！」孟捷敲打著大門，心裡翻攪著惱火和不安，「花清還在等著你去看他，你怎麼可以就這麼躲在這裡？！」

他像個瘋子一樣在琴房門口怒吼著，全然不顧周圍路人投來的詫異的眼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畢竟成啟去不去看花清，其實根本就不關他的事，也不是他能夠插手的。可是他一回想起之前成啟安靜流淚的模樣，心裡就亂了，而現在成啟的不對勁也讓他心悸，讓他迫切的想要見到那個灰眼睛的男人，迫切的想要確認他是不是平安……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的門，裡面的琴聲終於戛然而止，幾秒之後，琴房的大門被猛地拉開，成啟帶著怒氣的臉龐出現在孟捷眼前，「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的神情不善，語氣也透著薄怒，孟捷心裡「咯噔」一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行為的不妥，可是到了現在也不存在低頭道歉的選擇了，他索性硬著頭皮吼了一嗓子，「說好了去看花清，你為什麼沒來！」

成啟愣了愣，興許是被「花清」兩個字刺激到了，表情漸漸軟化下來，最後嘆了口氣，讓開了琴房的入口，「進來再說吧。」

孟捷進去了，這才發現成啟把所有的窗簾都拉起來了，原本用來待客的桌子上擺滿了啤酒罐，還散落著不少煙頭，鋼琴的琴蓋開著，琴架上沒擺譜子，琴凳則歪斜著橫在一邊，於昨天的整潔明亮截然不同，透露出屋子主人心情的糟糕。

看著屋內的這一切，孟捷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好像說什麼都是錯，也好像說什麼都會戳到人家的痛處，所以什麼都不敢說。

成啟越過他，徑直坐到琴凳上，修長的手指搭上琴鍵，低啞著嗓子問：「想聽什麼？」

孟捷囁嚅著，小聲說自己不太懂鋼琴。

成啟嘆了口氣，架起手臂，活動了一下手指，「給你彈聖母頌吧，你肯定聽過。」

琴聲伊始，流暢而華麗，孟捷看著男人靈活的指尖在琴鍵上翻飛，突然想到，這首《聖母頌》，肯定也是花清最喜歡的，不然成啟也不會彈得這麼好。

他突然發現，自己能夠從成啟的身上看到那麼多那麼多花清的影子，他認識了一個人，卻好像又透過他認識了另一個人，認識了那個已經死去了的……花清……

清秀愛笑，喜歡聖經和聖歌，喜歡藝術類的東西，喜歡在人少的海灘漫步，喜歡繪畫，喜歡鋼琴，很喜歡很依賴自己的哥哥……

這就是花清，栩栩如生的活在成啟的每一個話，每一個表情，甚至是每一個舉動中。

一個人竟然能在另一個人的身上留下這麼深刻的痕跡，如果不是認識了成啟，孟捷真的不敢相信。

一曲終了，成啟抄起桌子上的啤酒灌了一口，眉宇間帶著落寞，「我今天……就不去看小清了……」

「為什麼？」孟捷無法理解，「今天不去的話，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孟捷，你知道嗎？其實當初小清想要做遺體捐獻的時候，我是拒絕的。」成啟端著啤酒罐，隱約遮擋著自己的眼睛，嘆息般的開口，「遺體捐獻並不僅僅是捐獻出自己的身體而已，沒有人能那麼無私，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愛的人連完整的肉體都不能保全……至少我不能……」

孟捷張了張嘴想說話，成啟卻沒給他機會，低垂著眼繼續說了下去，「而且還不僅是如此，半年多前，小清去世了，他離開了，卻又沒有離開……他就躺在那裡，安靜地躺在那裡，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去看他，可以和他說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我到現在都還沒有他死去了的實感……」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明天之後，他就真的離開我了……」成啟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聲音開始顫抖，「我總覺得，自己像是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去了兩次……第一次是靈魂，第二次則是肉體，你讓我……怎麼面對？」

孟捷有些無措，他從來都沒考慮過成啟所說的這些，也從來沒有想過，遺體捐獻會對生者造成這麼大的影響。大概對於成啟而言，他曾經從死神那裡偷來了半年的時間，而現在，期限到了，神靈發現了他的「小把戲」，一切虛幻的美好，就全部都要收回了……

孟捷無言以對，無話可說，連勸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看著男人癱坐在琴凳上，濕了眼眶。

鋼琴上還擺著成啟和花清的合照，上面的兩個人親密的肩靠著肩，成啟爽朗地大笑，左手攬著花清的肩膀，花清則輕抿著唇角，笑得有些羞赧，右手微微抬起，整理自己散亂的髮鬢……

如果時間可以停駐在那個時候，讓這兩個人的笑容永不消退，那該有多好……

孟捷由衷的企望著，卻明白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無望之念。

照片里的花清，清俊秀麗，溫柔美好，一如他的名字那樣，花意清靈。抿起的嘴角帶著隱約的笑意，抬起的手指纖細修長，勾纏著一縷微卷的髮絲……

……等等！

孟捷心裡一驚，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湊近去看那張照片。成啟疑惑地抬起頭，用微紅的眼睛看著他。

孟捷顧不上解釋，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心裡漸漸升起一個古怪而又合理的念頭，他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沉聲問道：「成先生，花清他……有沒有留下什麼畫在你這裡？」

成啟愣了愣，緩緩點頭。

「可以帶我去看看嗎？」孟捷扭過頭來看他，目光裡帶著某種古怪的情緒。

成啟猶豫了一會兒，擦擦眼角站了起來，啞著嗓子開口，「跟我來吧。」

花清的確在這間琴房裡留下了畫，而且還不止一幅，琴房的二樓有一間專門的畫室，空間不小，大概是專門留給花清創作的，裡面繞著牆壁擺滿了畫，全都是花清的習作。

孟捷一幅幅的看過去，發現花清所畫的大都是油畫，用色溫和偏暗調，沒有什麼特別搶眼的地方，卻讓人覺得身心舒暢，看得久了，整個人的情緒都好了不少。

但是孟捷所在意的，卻並不是這些畫的特點，而是畫的內容。花清所畫的大都是人像，男女老少，外貌體態各有不同，卻都有著同一個特徵——

這些人的眼睛和頭髮，都是用深灰色的顏料塗成的，而不是用黑色。

誠然，黑色太重，繪畫者很少會用純黑色來作畫，可是花清的畫作卻更像是刻意把灰色塗重，讓灰色看起來像黑色一樣，唯有在筆跡的末端能看出深深淺淺的灰……這樣的做法，更像是在掩飾自己使用灰色這一事實，與一般的畫作不同……

為什麼要這樣做，孟捷看了看成啟憂鬱的神情，已然心知肚明。

「這些畫……怎麼了嗎？」成啟有些疑惑的詢問。

「成先生，拜託你來看看花清吧……」孟捷蹲下身，輕撫著畫作上幹涸的油墨，發自內心的說，「今天晚上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錯過了，花清一定也會難過的。」

「去看看他，興許你就會發現，他藏在這些畫里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