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年前，游光還不是夜遊神，而是一隻惡鬼。

沒人知道她的來歷，就連她的容貌都無人知曉，但鬼道中人皆聽說過，惡鬼游光不愛金銀，不啖血肉，不起兵戈，只貪戀美色。

據說，鬼女游光，是個臭名昭著的色中餓鬼。

建元十五年，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驟然響起陣陣馬蹄聲，一時之間塵土飛揚。

今日清明節，也是秦家二少結束寺里清修，回家祭祖的日子。

素色簡樸的馬車裡，玄衣男子端坐其中，閉目養神。男子的五官深刻，猶如刀削斧鑿一般，英武中又透著一股銳氣。

「哎，少年郎，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呀？」突然，車廂里響起一把嬌媚的女聲，男子微微皺眉，扭頭看向車窗。

一如既往的，車窗外什麼都沒有。秦仲按按眉心，頭痛不已，壓低了聲音道：「姑娘，之前一路上清靜無人，你纏著我也就罷了。如今我馬上就要入京，陽氣旺盛之處於你也無益，你為何還要跟著我？」

鬼魅般的女子似是思考了片刻，語帶笑意地回道：「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便不跟著你了。」

秦仲再三猶豫，最後還是抵不過女子的痴纏，「我姓秦，名仲。」

「嘻嘻，」女子似是高興極了，笑得開懷，「仲哥兒當真好騙，教你功法的老和尚難道沒告訴過你，把名字告訴惡鬼是大忌嗎？」

「你！」秦仲怒極，看向話音傳來的方向。

出乎意料的，他竟看到了一片氤氳的霧氣，女子白皙的面容離得很近，較常人更幽暗的眸子直直地盯著他，嫣紅的唇微勾，笑容裡帶著一絲嘲諷。秦仲一驚，下意識的揮出一掌，那鬼魅般的女子就像幻影一般，倏忽消散了。

車廂里重新安靜下來，剛才發生的一切恍若夢境，秦仲緩緩收回手，攥緊了拳頭，只覺得掌心一片寒涼。

直到晌午時分，秦仲才趕回家裡。他已於寺中清修近一年，今日借著清明節得以歸家，心中也有一絲激動。

「二弟！爹娘已等了你一上午了。」秦家大少爺，秦伯迎出門來，滿面笑容。

「大哥。」秦仲恭敬一禮，「爹娘可還安好？」

「都好都好，快進來吧。今日祭祖事大，你先去換身衣裳，再來正廳拜見爹娘就好。」

秦府佔地不小，高高的院牆上，貼了不少泛黃的符紙。游光碟踞在最高的一處屋檐上，托著腮往下看。

「嗯……想不到啊，這個翩翩少年郎，竟是秦家的人……」游光伸手往前探了探，空氣就像被什麼觸動了一般，泛起層層波紋，忍不住抱怨道，「嘖，真麻煩。」

祭祖的儀式和家宴結束後，秦仲帶著一身疲憊回了自己的院子。夜色已深，他屏退了前來伺候的丫鬟，解了發冠，褪去華服，拿過桌上備好的茶，倒了一杯。

「深夜飲茶有什麼趣味？」伴隨著女子的話音，空曠的屋子裡突然飄起了一股酒香，「不如我陪仲哥兒喝杯酒吧。」

秦仲皺眉，嘆了口氣，抓住朝自己扔過來的酒罈，無奈道：「我若是喝了這壇酒，姑娘便不再纏著我了嗎？」

霧氣瀰漫，原本還算暖和的屋內溫度驟降，連窗扇上的琉璃瓦都爬滿了細碎的冰花，女子一身黑衣，坐在桌邊。燭光閃爍，襯得女子一雙眼眸格外明亮。

她不答話，秦仲只得繼續問：「你是怎麼進來的？我記得院牆上——」

「不過是些破爛把式罷了。」游光把玩著桌上的茶碗，嗤笑道，「秦家也不比當年了，可見盛極必衰確是真理。」

「……」秦仲沒反駁，秦家的確已經衰敗了，降妖除魔的名聲仍在，子孫才能卻不顯，繁華的外殼底下，隱藏著大廈將傾的脆弱。

思及此，心中便是一陣煩悶。秦仲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酒罈，又看看眼前滿臉興味的女子，開口道：「我陪姑娘飲完這壇酒，然後姑娘便走吧。秦家再落魄，也還是底蘊深厚的除妖世家，你若逗留在此，終究不是好事。」

「喲，仲哥兒這是心疼我了？」游光笑得開心，指指茶碗，催促道，「別管那麼多了，快倒酒吧，我都等半天了。」

那夜的酒，秦仲喝完了，卻沒想到游光非要耍賴，怎麼都不肯離去，還時不時動手動腳揩揩油，很是讓秦仲頭疼。

「游姑娘可是有什麼心願未了，需要在下幫忙的？」秦仲很想知道游光為什麼非要纏著自己。

「沒有呀，我死時不過二八年華，既未嫁人，也無姐妹，無牽無掛，自在的很呢。」游光笑眯眯地回答，沒心沒肺的很。

既是如此順遂，又怎麼會早早離世呢？秦仲滿心疑慮，卻又不好問人家的死因，只得憋回去，換個思路繼續試探，「那姑娘是不是想要我秦家的什麼東西？」

「是啊，你總算想到了！」游光猛點頭，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

「姑娘想要何物？不妨說來聽聽。」

「想要你呀。」

「……」秦仲很是挫敗，「不要再與我開玩笑了。」

「誰和你開玩笑了？」游光撇嘴，「你在寺里時我就覺得你長得好看，比我以前見過的那些男子都好看，這才一路跟著你。這秦家我唯一想要的便是你，不會錯的。」

秦仲無奈，長長嘆息一聲。

按理說，以秦家的名望和身份，若是家中來了鬼祟邪魅，定然要毫不留情地除掉的。但秦仲心裡清楚，游光是個例外，就看她每日在秦府來去自如，院牆上的符咒別說阻攔了，連示警都不曾，就知道她不是現在的秦家能夠應付的角色。

秦家傳承幾百年，到了他這一輩，兄弟四人中只剩他還有幾分法力，其他人都已泯然眾人矣。父親也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執著於祖宗家業，而是轉而從商，除他以外的其他兄弟或是涉足官場，或是天南地北的跑商，都已與秦家先祖懲惡揚善，除妖救世的宏願無甚關係了。

只剩下他，作為秦家祖業最後的希望，日日享受著家族的供奉，在遠離京城的寺廟裡，跟著身懷大能的僧師修鍊，但卻因天資不足，難有寸進……

秦仲心裡明白，若是被家裡人知道自己被鬼纏身，卻又無法解決，母親怕是又要以淚洗面了。眼下這游光雖然纏人，卻也沒做什麼惡事，秦仲也就不欲把事情鬧大，只等家中諸事了結，便回去寺里，游光的事，屆時自然會有師傅處理。

身陷如此窘迫之境，卻無人可訴，人人皆知秦家二少家境煊赫，衣食無憂，可又有誰知他的進退不能，求而不得？

秦仲定定地看著游光飛揚恣意的眉眼，施放自如的法力，只覺得心裡酸酸澀澀，竟是生出幾分艷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