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光從來沒想到，自己一介鬼身，竟也有一日可以站上九霄雲殿。

她垂首跪在冰冷的大殿上，手裡攥著那一團金色光芒，腦子裡混亂一片，時而閃過沈如仲死時緊閉的雙眼，時而又閃過秦仲衝進火里時臉上猙獰的傷口。

九霄雲殿上，坐著一臉威嚴，俊美無儔的天帝。

突然一陣咳嗽聲傳來，有人踉踉蹌蹌地走過來，游光聽到不少仙人向其問好，「見過武曲星君。」

游光顫了顫，抬眼看過去，看到一個披甲執銳的仙人，一副青年人的面孔，眼裡像是燃著火光，嘴角隱約殘留著血痕，直直衝著被壓跪在一旁的楊開走去。

他走到楊開面前，手指緊緊攥著腰間掛著的仙劍，用力到青筋突起。楊開沒說話，側過臉去，並不理會他。過了半晌，他終是無力地鬆開手，轉而向天帝行禮。

「尊上，是開陽疏忽了，險些釀成大禍。」開陽的聲音壓得很低。

先帝緩緩開口，「便是仙人，也免不了兄弟鬩牆的鬧劇。此番輔星犯錯，生殉二百餘名凡人，觸犯天條，便是你替他開脫也無用，還是不要多說了，自去養傷便是。」

「開陽並無此意，只是——」

「開陽，我不需你替我求情。」楊開突然開口，打斷了開陽的話，低聲道，「成王敗寇，既是失敗了，我便認罪。」

開陽還想進言，卻被侍立一旁，一臉冷峻的貪狼星君瞪了一眼。他張了張口，終是放棄了，垂首站到一邊。

沒了礙事的人，天帝自是對楊開一番懲治，隨後便有天兵把楊開帶下去了。

殿上一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仙人都暗暗盯著一身黑衣的游光，而游光則仍在出神，對周圍的目光渾然不覺。

「鬼女游光。」天帝緩緩開口。

游光垂下眼眸，跪伏行禮。

天帝道：「聽搖光說，你此番也算有功。破壞了移星陣，阻止了輔星，你可想要什麼獎賞？」

游光愣了愣，下意識的看向站在一旁微笑著的破軍星君。搖光注意到她的目光，沖她點點頭。

游光想了想，伸出手，遞出那團金色的光芒。隨著她的動作，那光芒開始輕微的閃爍，像是在呼吸一般。游光又探出另一隻手，在空中一揮，一時間大殿中金光亮起，又浮現出另外六團光芒。

游光痴痴地盯著眼前此消彼長，不停閃動著的金色光團，低聲道：「尊上，小女只有一個願望，希望尊上可以施展神力，重新組合起這七魄。」

殿上一時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眾仙人議論紛紛。

天帝看著游光，目光深邃而悠遠，好似一個眼神，就已看透了她的百年求索。

天帝緩緩道：「只有七魄，便是重新組合，也只是殘魂而已，無法再世為人，你可知道？」

游光頷首，「小女知曉。」

天帝抬起手來，輕揮袍袖，七團光芒一時金光大盛，緩緩組合到一起，最終化成了人形。游光緊緊盯著，一刻都不敢移開目光，直到光芒收斂，顯露出秦仲的模樣。

「七魄里留存著的，是凡人的記憶。」天帝語氣平淡，「我已把沈如仲的七魄融入秦仲的魂魄，他已擁有沈如仲的記憶。」

秦仲緩緩睜開眼睛，看向游光，勾起唇角笑了。七魄散盡，換來她鬼女之身，不受道士鬼差侵擾，安穩無憂百餘年，是值得的。

游光心情激蕩，眼角漸漸濕潤，竟是落下淚來。

鬼女落淚，聞所未聞。大殿里的議論聲更大了，不少低位的仙人都發出了驚呼聲。搖光看向端坐在殿上的天帝，皺起了眉頭。

天帝看著殿下兩人，忽然露出一個淡漠至極的笑容來，站起身來，朗聲道：「我知你二人都有功勞，便再賜你們一個獎賞吧。」

搖光心裡一驚，邁出一步行禮道：「尊上，這鬼女已向您求過獎賞了，您不必——」

「不必多言。」天帝抬起手，阻止了搖光。他扭頭看向游光和秦仲，緩緩開口道，「秦仲，勇氣可嘉，以命相殉，護佑正道，封日游神。」

搖光不顧貪狼星君阻攔，急急道：「尊上！」

天帝卻似沒聽到一般，看著游光，繼續說道：「游光，雖為鬼女，卻未行不義之事，智謀過人，破邪除惡，封夜遊神。」

「你是說，那天帝硬把他們封成了日游神和夜遊神？」沈竹君懷疑自己聽錯了。

桑落把玩著手裡小巧的酒盅，點頭道：「絕對沒錯，就是天帝親封。」

「這是為什麼？」沈竹君百思不得其解，「這叫什麼獎賞啊，這明明就是懲罰。」

「鬼女落淚，是大凶之兆，天界必承其禍。」桑落笑了笑，眼角眉梢帶著掩不住的譏諷，「天帝最是愛惜羽毛，平白受了災，自然不肯讓他們二人歡喜。」

「可是……」

「天道不仁，哪管什麼兒女情長？天帝不過是拿他二人出氣罷了。」

桑落話音剛落，晴天便落下雷來，轟鳴聲陣陣。沈竹君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捂住了他的嘴，「噓，別亂說話。」

桑落拿開他的手，不以為意，「你不是不信這些鬼神之事嗎？」

沈竹君探頭看了看大堂里對坐著的兩個人，嘆了口氣，「都已經這樣了，由不得我不信了。」

桑落笑嘻嘻地湊上來，「那太好了，你終於相信我是只鳥了。」

沈竹君面無表情：「這個除外。」

大堂內，秦仲眼看勸服不了游光，只得同意和她一同飲酒。兩人對望良久，似是說了很多很多話，又似是什麼都沒說。

沈竹君忍不住問：「他們要是喝了添了雄黃的酒，會怎麼樣？」

「會死吧。」桑落漠然道，「就算是封了日夜遊神，他們也還是鬼身，雄黃有辟邪之效，之於他們無異於砒霜，所以游光才一定要和秦仲一起喝。」

更何況是你親手釀的酒，效果更加不凡。桑落看了看沈竹君，心裡暗暗想道。

沈竹君震驚，「為什麼要求死？」

桑落嘆了口氣，問他，「兩情相悅的人，是一起死去比較好，還是活著卻永遠無法相見比較好？」

沈竹君默然，低聲道：「對他們而言，大概是一起死去更好吧。」

日頭完全升起來的時候，秦仲和游光依偎在一起，以交杯的姿態喝完了那一碗摻了雄黃的屠蘇酒。

大概是因為法力不足，秦仲比游光先消失在了晨光中。

他消失後，游光向沈竹君和桑落招招手。桑落拉著沈竹君走出來，游光向二人行了一大禮，感謝道：「沈老闆，多謝你了。」

沈竹君看著她帶笑的眸子，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桑落問道：「喝了這酒，你們真的就能解脫嗎？」

游光看了看他，笑了，「你總是看得很明白。天帝親封日夜遊神，就算我們曾是鬼身，也沒那麼容易就能損了這神格。不過，飲了這酒，至少可以有個借口大醉百年，長睡不醒，也是一件幸事了。」

說罷，她便向大門走去，推開門，陽光灑落在她瑩白的臉龐上。她轉過身來，滿面笑容，嬌聲道：「真好，我已許久不見陽光了。」

她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最終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