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君的屋子裡，幾人相對而立，顧玖細細觀察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花妖，從她纖細的腰肢看到瘦弱的肩膀，不屑的撇撇嘴。

「這小丫頭片子哪有我好看……」他小聲嘀咕著。

桃香溫潤的眸子看著他，抿起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周夢石哭笑不得，趕緊打斷了顧玖的話，問道：「桃香姑娘，請講吧，你都知道什麼關於我的事情？」

桃香微微頷首，開口道：「周公子，科考開始前，我便認識您了。那時您是和很多士子一同，被吏部的蕭大人帶來的。」她看向坐在桌子上的小紙人，眼神悠遠，像是透過那單薄破爛的身軀看到了數月前溫文爾雅意氣風發的那個讀書人，「酒過三巡後，和您同來的公子們都被其他姐姐們帶走，只有您堅持自己已有婚約在身，不肯跟著姐姐們離開。」

顧玖聽了這話，心裡終於舒服了一些，眼裡露出點笑意來。

桃香繼續說道：「我的法力低微，膽子也小，在樓里的地位卑下，經常受人欺負。那日也是如此，丹情見周公子軟硬不吃，便故意把我叫來，讓我服侍周公子，其實是想看我的笑話。但是沒想到，就在我被丹情她們譏諷的時候，周公子卻突然走到我身邊，說自己改變主意了，有美人作伴也是件美事……」

顧玖忍不住橫了周夢石一眼，大概猜出了後面發生了什麼，不滿道：「你可真是個愛多管閑事的老好人。」

周夢石輕咳了一聲，有些尷尬的解釋道：「這的確像是我會做出來的事情。」

「然後，周公子就跟著我回了我的房中。您幫了我，我並不想傷害您，便沒有對您施展法術，只是和您飲茶清談，就這樣過了一夜。」桃香說著說著，話音漸漸低落下去，眼裡也劃過了一絲哀傷，「我本以為第二天您離開了，從此就不會再有危險了，誰知您雖然離開了，卻因為得罪了丹情，被她盯上了。」

女子的嫉妒心最是難以捉摸，前一天夜裡，丹情本欲借著周夢石嘲笑桃香，誰料周夢石卻突然站出來為桃香解圍，反而害得她出了大丑。那天夜裡，就在周夢石和桃香相談甚歡的時候，丹情卻被滿腹的惱恨折騰的輾轉反側，怎麼都不想放過周夢石這個不識時務的窮書生。

「第二天周公子離開的時候，丹情在他身上下了追蹤的法術，之後更是趁著沒人注意私自離開百花樓，想給周公子下咒，吸取他體內的陽氣。」桃香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語氣的平穩，「但她想要下咒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周公子的身上有一道妖族留下的印記，多虧了這道印記的保護，她的法咒只成功了一半。」

顧玖喃喃道：「是我……是我留下的印記，我本來以為只要有這道印記，就足以保夢石一路平安了……」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他的本以為，註定了只能是本以為。

周夢石擔憂地看了顧玖一眼，低聲安慰道：「沒關係的久久，至少最後我還是找到了你，不是嗎？」

這時，桑落看向桃香，推測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周公子之所以能在死後逃離京城，回到宣州，恐怕是因為桃香姑娘你的出手相助吧？」

早在那天在百花樓中，桃香突然出現為桑落和沈竹君引路時，桑落就已經察覺出來了。這個看似懦弱膽小的桃花妖，其實並不是那麼無能愚笨，在她瘦弱的身軀里，其實隱藏著強大的內心。她雖然是妖，有時候卻比人更具風骨和義氣。

桃香眨眨眼，點了點頭，「的確是我。當我第二次在百花樓中見到周公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發現不對勁了。秉燭夜談的那個晚上，我明明已經明示暗示了很多次，勸告周公子不要再來百花樓這種地方了，周公子也表示自己並非自願前來，而是被蕭大人和同伴強行勸說，以後定是不會再踏足這種風月之地了。」

「周公子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食言。那他又一次回來，定然就不是自願的。」桃香頓了頓，繼續說道，「是誰動了手腳並不難猜，周公子在這樓里真正得罪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丹情。丹情性情驕縱放蕩，傲慢高調，在我面前的時候更是口無遮攔。我不過小小試探一番，她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就這樣，我知道了周公子被下咒的時候，便趁著周公子來樓里的時候探查了一番，竟是意外的發現丹情的法咒只成功了一半的事實。」她微微抿緊唇角，瀲灧的眸子看向周夢石，「周公子還有得救的可能，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欣喜的幾欲落下淚來。」

然而就算知道有可能救下周夢石，她也仍是無能為力。她的法力本就低微，又被未簋強行奪取了一部分元神，一段時日下來早已是疲憊不堪，日漸衰弱。僅憑她自己的力量，根本就無法解開丹情親手下的法咒，即便只是一半殘缺的法咒，她都沒辦法破解。

她耗盡了心力，最後也只能趁著丹情不注意的間隙，保下了周夢石懵懂的魂魄，拼盡全力送他離開了危機遍布的京城。

她始終記得周夢石和未婚妻的清明之約，也始終記得這個溫和俊秀的讀書人，在提起自己未來的妻子時，那副眉目柔和，脈脈含情的模樣。

是她沒用，沒法救下周夢石，但是至少，她想圓了他日日夜夜輾轉索求的美夢。

「把周公子的魂魄送走以後，丹情一路找來，把我抓回了百花樓，未簋懲罰了我，又強行取走了我更多的元神……」桃香輕聲說道，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像是對那時的痛苦毫無所覺似的，「這之後，又過了一段時日，我遇到了桑落大人和沈老闆。」

她笑了笑，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見到你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周公子終究還是回到了他魂牽夢縈的地方，我成功了。」

她的故事說完了，房中陷入了漫長的沉寂。

良久，周夢石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桃香姑娘，謝謝你。若不是你，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久久了。」

桃香笑著搖搖頭，深深地屈膝，向他行了一禮，「周公子，在我年幼時，曾聽姐妹們說過，人與妖不同，妖自天地萬物化靈而生，本性甚篤，終生都難以變化。而人不同，人雖有千千萬萬種性情，卻可以磨練己身，自成風骨。」

她深深地看了周夢石一眼，眼裡帶著隱約的憧憬了眷戀，「我自入世以來，見過那麼多人，您是唯一一個，讓我懂了什麼是風骨的人。」她的眼角微微濕潤了，哽咽道，「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法讓您活著離開京城……」

她不過是一隻小小的桃花妖，在這浩瀚蒼生中，不過是一朵飄零天地的飛花，縱有再多的溫柔寫意，也躲不過命比紙薄的天命。但也許就像嬌嬈花朵總是渴望一雙摺下花枝的手掌一樣，她，桃花化作的妖物，也總是渴望一個能夠把文人風骨鐫刻在骨子裡的讀書人，來許她一場虛無縹緲的風花雪月。

就算終究是鏡花水月，就算終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桃香的身影漸漸變得虛無，她的力量已經耗盡了，馬上就要回覆原形，陷入沉睡。

這一睡，便不知是多少人間歲月，待到那時，怕就再也見不到周夢石了。

但她心裡卻沒有多少悲傷，至少她把自己曾經付出過什麼，都告訴了那個人。妖族的女子不像人族，只喜歡躲在背後默默付出，而且……

就在即將消散之前，桃香瞥了默默站在一邊的顧玖一眼，突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開口道：「對了，周公子，還有一件事要告訴您。」

周夢石愣了愣，溫聲道：「姑娘直說便是。」

「您喜歡的這個人，其實是只公狐狸呢。」

話音剛落，粉衣女子的身影便消散於無形，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氣彌散開來，隱約的微風在周夢石棲居的小紙人周圍徘徊了片刻，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