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對Sean解釋，也更因此抑制不住自己。

他轉身看著熟睡的Sean，他的睡顏沉靜安然一如處子。

不覺微笑。

想起有一回林雨受傷，他到醫院去看他，悄然進門時也正撞見沉睡的他。

幾乎一模一樣。

不論他變了多少，變成什麼樣的一個人，還是那個他。

而華天很確定的一點是，不論他變了多少，他都不想失去他。

他安靜地盯著Sean半晌，緩緩抬起手來拂過他耳旁的髮絲。

「林雨。不要離開我。求你。」

他以耳語般輕得幾不可聞、卻痛徹心扉的語調低低呢喃。然後他以很輕很輕的動作坐起身子，下床。

他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是我。」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我有事請你幫忙……我想跟那個姓江的刑警見面。請你設法幫我安排。」

他放下手機，怔忡半晌。

既然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那就主動出擊吧。

結束這一切，或從頭開始。

華天低低地嘆息一聲，撿起長褲套上，然後走進浴室。

當浴室的門剛剛合上，躺在床上的Sean緩緩睜開眼睛。

即使在疲憊不堪的狀態下，他還保有天生的敏銳知覺，剛剛華天抬手拂過他耳旁時，他其實已經醒了。

他確、確、實、實地聽到——

華天叫他林雨。

他安靜地躺在床上，眸中掠過一抹深思。

片刻後華天自浴室出來，上身的襯衫沒有扣上，露出一整片結實寬闊的胸膛。

他走回床邊坐下，發梢還在滴水，將浴巾拋在Sean的頭上。

「去洗個澡吧……待會帶你出去。」他俯身在Sean的額上吻了一下。

Sean翻了個身，頭上還罩著浴巾，半撐起身子，然後咬著牙抱怨。

「啊……好痛啊。腰都快斷了……你是不是該有什麼售後服務之類的？」一邊咬牙切齒地埋怨，一邊眯起眼帶著暗示的斜斜瞟了華天一眼。

「榮幸之至。」華天笑起來，語調優雅輕柔。

Sean勾著唇角，一拳捶在他肩上，然後直起身子下床。

「要去哪裡？」他問。

華天看他一眼，沒有回答，而Sean感覺到他的思緒似乎一瞬間被抽離到很遠的地方。

當車子停在一間還沒有開始營業的Pub門口，華天安靜地熄了引擎，望向窗外，沒有下車，也沒有說話。

Sean抬頭看著招牌，很肯定他沒來過這裡——至少在他現有的記憶里沒來過，但是——他有一種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華天沉默許久，終於開口，「以前是我開的……後來進了青幫就交給一個小弟打理了。」

「……喔。」Sean不知道他為什麼提起這個，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帶自己來這裡，只有低低地應了一聲。

「現在時間還早，還沒開始營業……進去吧。」華天打開車門，轉頭望他一眼，眸里有著模糊的痛和笑意。

Sean看他一眼，便也解開安全帶下車。

他跟著華天進了酒吧，燈沒開，四周很昏暗，舞池裡死一般寂靜，難以去想像到了夜間的熱鬧嘈雜。

他靜靜地站著環顧了周圍一下，然後一股難言的、恍恍惚惚的思潮湧上來。

有點溫暖，又有點酸澀，還有晦暗的痛。

很多被壓在腦里深處的記憶在蠢蠢欲動，埋得太深，無法湧上來，卻也帶給他不小的衝擊。

然後他下意識的走到一個角落。

目光四下掃射了半晌，不知不覺的左手慢慢抬起，覆在右臂上。

——他在這裡受過傷……

——是什麼樣的傷？

——槍傷？

他側過頭努力回憶，卻什麼也記不起了。

然後他下意識地回頭，華天已經轉到吧台後，他隨意而率性地倚在吧台上，直直地看著他。

昏暗中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線條模糊。

Sean看著他，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緊緊盯著Sean，唇邊有一抹笑，很放肆、很張揚的笑，卻不會惹人反感。

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讓人眩惑的、邪魅的誘惑氣息。

Sean對上他帶著輕狂反叛性的眼眸，怔怔地失神。

著迷。

這個男人還是一如既往的誘惑。

只是著迷之後又有更深一層的異樣感覺。

——什麼時候他亦曾像現在這樣，緩緩回眸，對上吧台那邊望向自己的男人？

許是初見。

恍惚中感覺到，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麼，很久很久以前，他就遇到過華天麼？

Sean忽然覺得什麼都不確定了。

於是他就只能順從著自己的感覺，看了華天半晌後，徑自走到吧台前坐下。就在華天對面。

他想他知道，華天帶他來這個地方的原因。

他從前顯然來過這個地方——而且也很顯然，不是他一個人。

「對不起。」他靠在吧台上，垂下眼，「我……什麼都記不起。只是……有印象。」

「不要說對不起。」華天安靜地笑著，「忘了我告訴過你嗎？就算你一直什麼也記不起，我還是會接受你。所以，記不起也沒關係。你記起或是記不起都沒關係。」

他是說真的。而且……現在的他，更寧願林雨永遠都不要想起來。

那麼又為什麼要帶他來這裡？

這個或許會勾起他哪怕一絲一毫回憶的地方？

他不知道。只是，忽然間，很想念林雨。很想很想。所以就回來這個地方了。

剛剛Sean回頭看他的時候，他的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一下，大片的酸楚疼痛，讓他幾乎掉下淚來。

似乎是回到了初次見他的那個時候。

——第二次的初見。

Sean抬眼看著他，「華天……我以前——Sean，是我的真名麼？」

華天忽然頓了一下。

「為什麼……這麼問？」他閃了閃眼神，沒有正面回答。

「因為……就只是想知道。我沒有……像姓氏之類的麼？」

華天沉默半晌。

「你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所以你已經不記得自己的真名。後來你就在後巷裡混了……Sean是你的稱號，你的小弟們都這麼叫你。」

那麼林雨呢？Sean差點脫口而出。但他硬生生地把話吞了回去。

「……喔。是這樣啊。」Sean深深地看他一眼，沒再問下去。

華天望他一眼。

「從前你來過幾次……這裡。」華天下頷一抬，「還有……呃，我們第一次上床也是在這裡。在樓上。」一抹邪魅的笑意爬上他臉頰。

Sean白他一眼，「你就只記得這種事？」

華天沒回答。

當然不止。還有很多很多事。他在心裡說。很多，關於你，關於我們的事。

我怎麼可能忘？

是林雨忘了他。

華天的唇邊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然後他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他掏出手機。是賀澤的號碼。

華天走到角落，接起電話。

「我和江刑警接洽過了。今天晚上和他見面，可以麼？」

「我知道了。」華天低低地回答，語調清冷。

「還有……到時需要我在場麼？」他聽出賀澤口氣里透著隱約的憂慮。

「放心。我不會當場把他的頭用槍打穿的。」華天冷冷一笑。

江刑警麼？他知道他是個難纏的角色。不過他自己也不是好相與的。雖然說薑是老的辣……不過，且看看是誰的手段更高桿一些吧。

回去後老大召見了他們幾個人，簡短扼要的說明Ray出賣了他們，上層下令把他除掉。

一片寂靜。

那一晚Sean本來打算去處理掉Ray的。

他開車來到Ray的辦公樓外，熄了火，把槍掖好，然後走下車，把帽沿壓低。但是他正要踏入大門時，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眼角餘光掠過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轉過身來時，正好看見隔幾個停車位，剛下車的華天關上車門，一身西裝革履的走進一家高級日本餐廳。

——他來在這裡幹嘛？

——跟人有約嗎？

他忽然想起華天打過的電話。

（我想跟那個姓江的刑警見面。）

是現在？在這裡？

而，又是為了什麼？

Sean猶豫了半晌。

他知道他現在有任務在身，還是非完成不可的重要任務。但下意識地，一種異樣的感覺讓他不自覺地轉過身，隔著幾步之遙，遠遠跟在華天的身後。

他不知道，才不過轉一個身，踏上的卻是與所有他所知道的事物都背道而馳的另一條路。訣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