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辦公室里。

「病人腦組織受損嚴重，雖然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什麼時候醒來……」教授沉吟，許久，嘆了口氣，最後只是拍了拍歐南陵的肩膀，略有同情，「你也知道的，植物人這種情況在車禍之後並不少見，蘇醒時間一般和病情成正比，他真的受傷太嚴重了，不好說。能脫離危險已經很幸運了，看開點兒吧。」

向洛溪站在門外，欲敲門的手就這樣停止在空氣里。小沫和杜夢露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歐南陵頹然坐在椅子上，無能為力的感覺從大腦蔓延到全身，眼底一陣發潮。教授是腦科專家，研究腦袋幾十年，比他歐南陵當醫生的時間還要長，他的定論意味著，司維安很可能真的，很久很久不會醒來。

向洛溪垂下手。

此時病房裡只有司母一個人陪著司維安。好像就是一夜之間，她平時精心護理的頭髮就變得花白，皺紋增多，她坐在司維安床前，面容憔悴。兒子受了如此嚴重的傷，不久之前才在生死線上被拉回來，她趕來的時候司維安剛被安排進高級病房。

怎麼一眨眼，人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呢？司母怔怔看著司維安安詳的睡顏。人活一世，一眨眼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怨，只是感到遺憾。換做她自己出事的話那就無所謂，可是為什麼不是她，而偏偏是她這輩子唯一依靠的兒子呢？兒子從小到大都沒遇到過這樣的事，為什麼唯一遇到的一次還是發生在他身上呢？司母的眼淚不經意就滑了下來。如果可以，她多想代替兒子承受這份苦楚。

城市裡夜幕籠罩，燈火闌珊。司母守候一整天，現在已經被杜夢露勸回家休息了。歐南陵一個人走進病房，一臉疲憊。他看著司維安，他好像只是睡著了，睫毛隨著呼吸一顫一顫的。歐南陵坐在病床前，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微涼的溫度使他終於忍不住流淚。

他一直以為他已經看淡了生老病死，不會為這些常見的事情落淚——他在醫院，見到的生老病死還少嗎？他以為他早就麻木了。可那不過是人性的冷漠，畢竟那些人與自己無關，所以他們再痛苦自己也能漠視，就算偶爾表示能理解也不過是同情心在作祟，而現在，眼前就是自己的愛人了，他終於感覺到了切膚的痛。

所有的麻木和冷漠，只能是對陌生人。歐南陵握著司維安的手，眼淚流得無聲無息。

「吱——」門被輕輕推開，歐南陵慌忙抹了一把眼淚，戴上眼鏡，看到來人一怔，隨即語氣不善：「你來幹什麼？」

向洛溪看見歐南陵眼圈紅紅，感到有點兒意外。不過很快就被他忽略，向洛溪看了司維安一眼，低聲說：「我想看看Vian ，不過，我們可以談談嗎？」

歐南陵盯著他：「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你不要出現在這裡。」彷彿跟他說話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向洛溪沉默地站在門邊，沒有踏進一步，也沒有退出一步。歐南陵看了他許久，終於忍不住推他出去：「你到底想怎樣？！」

向洛溪重複了一次：「我想和你談談。」

歐南陵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默許洛溪跟他走。

晚風微涼，城市的燈火就在腳下，視野中一片五彩繽紛。歐南陵並不是第一次站在醫院的天台上，他以前心情不好都站在這裡吹風，看著天空那麼大，城市那麼大，好像心也可以變大，只要想想現在他已經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裡立足了，還算生活得無憂無慮，比城市裡那些成天掙扎在生活的泥沼里的人已經好了太多，他沒有理由還不開心。

人就是這樣，見不得別人好。只要在對比之中佔了優勢，所有不愉快都可以拋開。

向洛溪看著這萬家燈火，只感覺莫名的寂寞，是啊，再來幾個千千萬萬的燈火，也沒有屬於他的一盞。以前還有家人，還有依賴，在萬家燈火中還可以有他的家。可是自從他去法國，家人的概念早就不復存在。不是說，家是遊子的港灣嗎？可是他在外漂泊已久，港灣都把他忘記了。最近一次回家，也是三年前，他離開Vian ，照著記憶中的路線走回去，卻得到一個已搬離的消息。所謂的親情，要是否認關係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倒是比友情愛情還要幹脆。他不太相信父母為了兒女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這種事——根本無從相信。他只知道，他的父母承受不住社會輿論，和他劃清了界限。讓他感到搞笑的是，當他站在舞台上接受鮮花掌聲的時候，「星爸星媽」怎麼就沒有感受到同樣來自社會的壓力呢？

「你不是要和我談談嗎？談什麼？」歐南陵率先打破了沉默。

「Vian他……」向洛溪剛開口，又被歐南陵打斷：「如果是問他什麼時候醒，那不用說了，我們誰都不知道。如果是道歉，也不必說，你不欠我什麼，我受不起。」

向洛溪動了動唇，想要說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還是歐南陵開了口：「當初你為什麼會走？」

「我以為，他會和夢露在一起。我和他如果在一起，要承受的壓力太大了，我不想讓他……」

「那你現在為什麼又回來？」歐南陵緊接著問。

「夢露說，他一直在等我。所以我……我還是放不下他。」向洛溪看著遠處的燈火，突然問，「我是不是不該回來。如果我不回來，他就……」

「這種事說不清楚了。」歐南陵想起司維安說的「就算孤單到老我也甘之如飴」，「相比要他鬱郁而終，我寧願要以後他醒了，可以笑著生活。」這是歐南陵用盡全力給自己的最好安慰。

向洛溪看向他。歐南陵解釋說：「我以前問他，要是你死了，或者你又和別人在一起了呢，你不愛他，你不回來，他是不是還要等。他說，你不回來，他就等你回來，你不愛他，他就等你愛他，就算為此他孤獨終老他也甘之如飴。」歐南陵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你走之後他沒真心笑過。」就算歐南陵再不想，他也不得不承認，維安愛著向洛溪，一直都沒變。

向洛溪垂下眉眼。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太衝動了。」歐南陵柔和了語氣。昨天他忍不住打他是真的沒有經過大腦思考，當時被憤怒控制了理智，過後才感到不該——暫且不論向洛溪是否有錯，最終讓維安躺在床上的都不是他。而且，他回來了，維安不會不開心了，這不是好事嗎？

「沒關係。我也覺得是我的錯。」向洛溪真的感覺自己窩囊，當初如果不逃避，就不會有如今，害了Vian，也害了自己。

「你喜歡Vian，是嗎？」向洛溪問。

「是啊。」

「如果我不回來，你們是不是會在一起？」

「不會，他不會接受我。他都已經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了，你說呢？」歐南陵扶扶眼鏡，「其實我也做好了陪他孤獨終老的準備了。」

「謝謝你。」向洛溪認真地說，「謝謝你一直以來照顧Vian。」

歐南陵點點頭。其實不必謝，他只是在照顧自己的愛人。再說了，他根本沒怎麼照顧維安，維安如此倔強，從不在他面前體現出哀傷，讓他連安慰都無從下手。

「你擅自離開維安那麼久，我必須要為他討個公平。」歐南陵突然說。

洛溪奇怪地看他，他嚴肅地說：「我必須代替他懲罰你，罰你天天守著他，一輩子不離開他身邊。」

向洛溪一愣，隨即莊重地點頭。

晚風在他們之間吹過，衣擺微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