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末的五天，小生都會守在村口，從早到晚，側耳傾聽汽車的聲音。

他能準確地聽出易先生的汽車引擎聲。可能是視覺失靈，所以聽覺格外敏銳，除了易先生的汽車聲，還有易先生的腳步聲，伸手的時候西裝衣料相互摩擦的聲音……易先生製造的所有聲音他都非常熟悉。

他非常期待易先生的到來，所以總是早早就到村口候著，臨近月末的五天里總有一天易先生是會到的，然後留在村子裡兩天後再走。

小生坐在村口的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側耳傾聽著道路上的聲音，和村口的小樹林里各種小動物的聲音，風的聲音，塵土飛揚的聲音……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著，唇瓣的弧度說明他心情愉悅。這種等待的過程是令人安心的，因為知道他一定會來。

村子在一個大山裡面，村民多是孤寡老人。像他這樣十五六歲的少年們，早早就隨哥哥姐姐走出大山打工謀生去了。然後在大山外面安家落戶，村子裡的人就變成稀稀拉拉的幾戶老人家。

小生一直看不見，不過他能聽見，村子裡生氣勃勃的聲音，一年比一年少。他和別人不一樣，他沒有哥哥姐姐，家裡也沒有老人——他的家裡，只有他一個人。至於身世，易先生不許小生多想——也就不過是因為失明而被拋棄的人，小生不明白易先生為什麼不給他想，他明明一點都不介意，反倒覺得欣喜得很。

若不是失明，他十歲那年，如何貿然跑到易先生面前呢。按他那樣膽怯的性子，能看見的話，是絕對不會做出撲進易先生懷裡這種事的。

偏偏就是看不見。十歲那年，他第一次聽到村子裡出現的奇怪的聲音（汽車引擎聲），問別人說是汽車，四個輪子，在地上跑的盒子。他覺得神奇不已，和別的孩子一樣圍到汽車面前，他努力地豎起耳朵，想聽見盒子里傳來其他陌生的聲音。鼻腔里還有一種奇怪的味道，他動動鼻子，想問別的人，有沒有看見盒子里有什麼，忽然間身邊的人就一鬨而散，他微微一愣，感覺不妙，轉身就跑，結果跑兩步就和易先生撞上，額頭不知道碰到哪裡，有點痛痛的。

聞到他身上沒有泥土的味道，小生當時嚇得臉色都白了。因為村子裡的人身上都會有泥土的味道，澀澀的，幹幹的。可是他碰到的這個人，身上卻是順滑的潤潤的香味，所以絕對是外鄉人……

小生至今都記得，易先生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原來看不見麽？」低沉的，動聽的，他從聽見過的，美妙的男性聲線。當時愣在原地沒回應，現在小生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太傻氣。可是易先生很寬容，也很隨和，特地蹲下來和他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小生當時沒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喂」或是「那個小孩」，沒有人給他取過名字，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叫什麼名字。他拘謹地站在他面前，沉默良久，才搖搖頭：「沒有名字。」

十歲的人，沒有自己的名字。

後來易先生和他說，當時他的表情怯生生的，聲音脆生生的，所以就想叫他：「小生。」

易先生當時是這樣說的：「我給你取一個名字，好嗎？」

「好。」

「你叫小生。」易先生告訴他，並展開他的手心，一筆一畫給他寫下來，「小，生，這個名字可以嗎？」

小生點頭，心裡和手心一樣癢癢的。他縮回手放在身後，腦海里卻一次又一次重複那些筆畫，和那個讀音——他不識字，所以「小生」是他認識的第一個詞。

易先生給他取名字之後，就一直讓他抓著自己的小手指，然後在村長的陪同下，逛一遍村子。他就跟在易先生身側走，一直聽見村長說「易先生」，所以也就猜測自己抓著易先生的手——易先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叫什麼。

他不敢走太大步伐，因為平常看不見，用樹枝探路慣了。現在不但沒有樹枝探路，大人們的腳步對他來說又太大，讓他感覺很是苦惱，所以第一次叫他：「易先生。」

「嗯？」聲音馬上往這個方向傳來。小生小心翼翼地說：「我，我看不見。」

所以能不能不跟著你們……

小生輕咬下唇，沒有把後半句說出口，害怕讓他不開心。易先生和他低聲說了一句抱歉，然後在他面前蹲下來：「我來背你，好麼？」

小生聽見周圍十幾個人通通亂了陣腳，村長的聲音尤其明顯：「這怎麼可以，易先生！」

易先生卻對他們說：「小生看不見。」

有人說：「讓我來背。」

易先生說：「小生是我要帶的。」

小生現在想起來，易先生淡淡的聲音里，卻包裹著對他的濃濃暖意，他前十年的人生，大概都是為易先生存在的吧？後來五年的生命，都是他給的。

易先生後來和他說，當時是第一次背人。小生何嘗不是記憶中第一次被人背起來。

他就安心伏在他寬厚的肩膀上，繼續聽他們說話，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因為他聽見熟悉的汽車聲，由遠及近。他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站起來還往前走了兩步，聽見汽車在路邊停下來，不過十幾秒，他就聽見易先生的皮鞋踩在土地上。

「易先生！」他對著看不見的人揚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