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騰，蒸騰。烏雲靜悄悄地聚集在城市的上空，翻湧，無聲地叫囂，熱氣在蒸騰。

壓抑，壓抑。空氣如固體，豪雨前方的走卒，把每一顆躍動的心臟按停，每一束目光都阻擋。

周易放停手中的工作，轉椅180度，豪雨好像沸水，義無反顧投入人海。海洋，無邊的涌動的生活的水坑。

沒有浪花。周易注視著空氣，固體。豪雨的海洋，固體。

生活，固體。

連心臟的起伏空間都被壓縮，生活是打不開的盒子。周易放棄自己的目光，轉椅360度，工作好像與他是同樣的面目。敲擊鍵盤，移動滑鼠，整理文件。下班提示，收拾桌面，拿起鑰匙。車庫，地下二層電梯口左轉三十五號車位，引擎聲，油門，方向盤，灰塵揚起的弧度，固體。

周易的黑色車子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目光游移，路上行人。準備，思維的分叉，意識在蔓延。周易的手開始顫抖。

提交的申請被駁回，理由與上次如出一轍。如果錯誤千篇一律，所有的言語都陳舊，沒有新鮮的話題。交通提示燈和行人頭頂的傘，灰色。

視野開闊，便是無邊的灰色。生活平靜如水還是平靜如死水。周易踩下油門。

到家，打開電腦，修改申請，重新提交。外賣到門口，牛肉冬瓜西紅柿雞蛋米飯。

每一粒米都是相同的味道，麥芽糖的甜。

丟棄，訂票，行李箱，逃走。

想要什麼？周易站在機場門口，茫然看著過往行人。登機牌在手，地點不明。

第二天醒在不知名的酒店房間，手機消息提示聲不停，不聽。遊盪，街頭巷尾。

只有不想要什麼，工作，生活。

瑣碎。固體打碎，每一塊碎塊都有稜角，刺破。

如果工作是為了賺錢維持生命，為何要玩了命工作。壓力，家庭，未來。

街邊的奶茶店排隊的人很多，女性居多，吵鬧。周易從隊尾歪頭看去，看不到店員在幹什麼。目光掃到隔壁，小店員伏在櫃檯上，傾羨的眼神。肆意，四溢。

「兩杯加冰檸檬水。」周易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

「哦，好！」如夢初醒，受驚的小兔。

付款，遞給他一杯。受驚的小兔：「啊？」

「不要？」周易挑眉，「我一個人，喝不了兩杯。」

「謝、謝謝。」抿嘴一笑，溫順的小兔。

「你是本地人嗎？」周易的目光在大街上，話語的對象卻在身邊。

「不，不是，」小兔輕輕擺擺頭，「我在這裡上大學。」

「那你對這兒熟嗎？」檸檬片在冰水裡浮沉，陽光熾熱，霧氣蘇醒在杯壁。

「還好，這個城市很小的。」聲音很輕，像冰塊和玻璃的碰撞。

「你一天大概能賣多少杯奶茶？」周易的目光收回來。

小白兔紅了臉，囁嚅半天，沒有說出一個答案。

「再給我來五十杯加冰檸檬水，打包。」

「誒？」

「如果檸檬或冰塊不夠……」

「夠的夠的！」小兔子一蹦三尺高，重新在櫃檯後面忙活起來。周易坐在窗邊，隊伍不減反長。

掙錢麽。

手機信息剛好寫著，曠班扣工資，扣獎金。

小白兔忙活了好久，周易杯子里的冰塊都融化，杯壁上的水珠悄無聲息地蒸發。

那個城市是不是還在下雨。

「先生，我做好了！」小兔子喜悅的聲音。

「辛苦了，」周易掏出手機，「掃碼吧。」

小兔子拿計算器在他眼前劈哩叭啦地按，周易無意掃一眼，看到他按的是40*5。

察覺到他的目光，小兔子挺直腰板：「買四送一呢！」

還有往回倒著送的湊夠50杯的。

「你要帶去哪兒？我幫你送吧，」小兔子的眼睛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芒，笑容里有點糖霜的甜。周易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太陽被雲朵遮擋，熱氣從地板上冒出來。周易兩手各拿一杯檸檬水，走向隔壁排隊的人：「排隊辛苦了，這是隔壁家友情贈送的檸檬水，解解渴吧。」

長隊出現幾秒鐘的騷亂，小兔子站在門邊一臉茫然。櫃檯上的檸檬水很快轉移到排隊的人手中。

然後排隊的人減少了一半，又減少一半，換到小兔子這裡買奶茶。小兔子有點受寵若驚，不敢懈怠，馬上開始點單。周易繞到櫃檯後，默默看他操作點單的熒幕，然後伸手把他拉到一旁：「你去做吧，我來點單。」

「先生……」

「我叫周易。」周易站在櫃檯前，襯衫袖子挽起幾道，卷到肘部。

奶茶店能坐的位置不多，所以大多數是打包，周易一併做了。面無表情地裝袋，有人催單就眼皮都不抬：「等不及就去別處買。」

聲音又不好聽，吵吵得心煩。

看他這副模樣，等的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重複，重複，重複。周易點單的手忽然劇烈的顫抖，按錯了一個按鈕。他不動聲色地取消：「請您再說一次，是要長島冰茶嗎？」

生活的新鮮感，是從一個重複的頻率換到另一個重複的頻率里得到的，然後膩煩。

不同之處在哪裡？

「周先生，」小兔子有點擔心地看著他，「對不起，累到了嗎？」

「沒有，在想一些事。」

小兔子猶豫了一下，在距離他十厘米遠的台階上坐下來。「今天謝謝你的幫忙，比以前賣出去好多奶茶呢。」

「你的老闆呢？」

「啊？他…他去進購原材料了，一般，不在店裡。」

「你的同事呢？」

「我去上課的時候，他們就會過來。」

周易忽然輕笑了一聲。小兔子默默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什麼，感覺他怪怪的。沒敢再多留：「總之，今天很謝謝你。」

「嗯。」

「店裡要打烊了，」小兔子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色，「你要回去了嗎？」

「嗯。」周易點頭，從台階上站起來，拍拍屁股。小兔子隨他的動作一起站起，回身去關燈。

等他鎖好店門再回身，嚇了好大一跳：「啊！」

「怎麼了？」周易掐滅手裡的煙，丟進身邊的垃圾桶，才掀起眼皮看他。

受驚的小兔：「我，我以為你走了。」

「你回學校麽？」

「我住在外面。」

「坐公交麽？」

「嗯。」

「幾路？」

「19。」

「走吧，我們去巴士站。」周易轉身走在前面，小兔子猶豫了一下，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