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分鐘對於顧易而言說是度秒如年都不為過。他不斷回想剛才祝青山痛哭的模樣，焦慮地咬著手指節緩解緊張，在亂七八糟的腦海裡面翻找關於以前他哭泣的片段。實際上在他們相處的國小三年裡面祝青山鮮少哭泣，不然為他發燒而哭的那一次他就不會感覺那樣心痛。

怎麼哭得這麼厲害？顧易想不明白。他接觸到的他，家庭、學業或者性格，不管從哪個方面而言都如此福祉完美，怎麼會有深刻傷疤？真的有的話又是出現在他們相遇之前還是之後？和他有沒有關係？

如果和他沒有關係，那……又和誰有關係？

光是想到這一串問題，他就覺得心裡壓抑到極點。

白良治準時結束了諮詢，和他確定後天來的時間，才送他們出門。顧易搭著身邊人的肩膀，側頭還能看到他眼角微紅，不由在心裡嘆氣，可表面上還是一派輕鬆的樣子，問他要不要吃或喝一點什麼。祝青山沒有說話，只是路過一家奶茶店的時候停下腳步，顧易便和他進去買。

奶茶店的人不多，兩人上到二樓就沒有其他人了。祝青山找了一個窗邊的位置，坐下來先接爸爸的電話。他們還沒有回到家，又是做諮詢之後的時間，祝宇擔心有事，比平常上心很多。祝青山說在奶茶店坐一會兒就回去。

一杯雙皮奶擺在眼前，素凈的淡綠色瓷製杯子。祝青山無緣無故對著它發獃，顧易也不打擾，等他自己回神。

從窗口往外看，這裡是一條人流如織的繁華街道，撐傘逛街的姑娘，行色匆匆的男士，提著購物袋的家庭主婦，穿著校服的學生們三兩成群。人間煙火的鼎沸喧鬧。

不知過了多久，祝青山忽然開口道：「對不起。」

顧易一愣，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什麼？」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我以前，差點，害死你了。」祝青山仍舊垂眉，可聲音里的細微顫抖毫無意外出賣了他此刻的不平靜。顧易皺著眉頭，的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不記得。」

祝青山閉了閉眼，發熱的眼眶彷彿下一刻就要將淚水蒸發出來，呼吸難以自抑地凌亂起來。一旦想到年僅七歲的小顧易當年差點溺死在游泳池裡，身體就止不住地顫抖，不管在意識里如何壓制，身體卻銘刻著那時深入骨髓的恐懼。

夢境總是有無數層偽裝，避免別人看透人真正的內心。在夢境里溺亡的自己多麼痛苦，真實的窒息感和滅頂的絕望，不過在重現七歲那年的意外罷了。

他一度以為顧易死了。七歲那年。

或許在顧易的記憶里兩人是在三年級時才認識、做朋友，可在祝青山潛意識裡不是這樣——還要早兩年。若不是做催眠，他自己都想不起來。

那一年父母帶剛上一年級的他去某城市旅遊，在酒店附近的游泳館裡，他遇到同樣在學游泳的顧易，兩個小朋友很玩得來，顧易把自己的游泳圈套到沒游泳圈的他身上，讓他在原地等待自己再去拿一個游泳圈。

小顧易處於入門級游泳選手，撲騰去池邊爬上岸沒有問題。起碼那時候他非常相信他沒有問題，而周圍全是大人，更讓他安心。就是這一份奇怪的信任，導致顧易停滯在水面沒有動作時，他都不曾第一時間明白出事了。

顧易溺水了，悄無聲息，半個腦袋浮在水面，周圍人都沒發現這個小孩子的異常。祝青山看到的，他喊了兩聲，他都沒應，正要游過去叫他，祝宇就拉住他說不能貪玩，他們得抓緊時間去看音樂會了。

音樂會不能遲到，顧易也不回頭。祝青山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不理會自己，悶悶不樂地隨父親去淋浴，然後在更衣室聽到大人們的交談，說有一個小孩溺死了。什麼大家都在卻沒人發現，什麼喊他也沒反應，什麼安靜地浮著哪知道他意識不清……祝青山傻在原地。

他出去之後游泳館裡哪裡還有顧易的身影。

如果他沒有用他的游泳圈……如果他在他不理會自己的時候去看一下……如果他恪守離開前一定要和朋友告別的禮儀……如果……

顧易完全不記得這回事，面對自責到一直做噩夢的單純的小王子，真讓他心疼又好笑：要怪也只能怪他逞能送出自己的游泳圈吧？

白良治幫他探究出來噩夢背後真實的記憶，也能發現，他的怕水由噩夢導致只是表面，童年的記憶對他影響巨大，實際上他是在怕顧易溺死，可是他沒法管顧易游泳不游泳，於是這種害怕轉移到自己身上，導致他自己很怕游泳溺死，然後不斷重複溺亡的噩夢，強化自我欺騙，夢境從來都是這樣狡詐，與潛意識狼狽為奸。

「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麼，」顧易伸手去捏他的手心，安撫他，「你抬頭看看我，我在你面前，沒事。」

祝青山抬眸，眼裡一汪清泉，看得顧易心跳都快停止。

「我真的不記得這件事，如果記得，剛見到你的時候就想起來了，」顧易抬手拂拭他面頰上的淚珠，語氣十分緩和溫柔，「不要自責，我不怪你。」

祝青山把臉埋進他的手心，眼淚濕透掌心紋路。

現在顧易明白怎麼他的朋友這樣少而自己卻有幸成為座上賓了。

他與他並排坐著，側著身子抱他，溫柔地和他說話：「以後離開先打招呼就沒事了，我們都好好的。」

「你沒有害我，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顧易扣著他的手壓在自己的左胸口，感受心臟有力的搏動，和他說，「反而是我害你，這麼怕水，我該怎麼辦，嗯？」

祝青山哽咽著說不出話，枕著他的肩膀，呼吸潮濕又急促，意味不明地「嗯」聲。

「乖了寶貝，過去了。」

祝青山聽見後，依然不抬頭，可是抬起雙手手臂圈他的脖子，用力和他擁抱。

重點治療期結束之後兩人返校上課，校園小小的輿論場里有關兩人其中一人肯定患有精神病的流言蜚語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