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說: 從別後 作者:沿一 字數:4731 更新時間:2019-09-22 01:51:49
方哲第一次看到白言的時候,還是大一,快要到暑假的悶熱天氣,他去輔導員的辦公室交學生會的審核表。
輔導員的辦公室在男生宿舍二區,走進去是大廳,方哲坐在沙發上等輔導員下來,看見坐在他對面的白言,那天的陽光充裕得像要溢出來,覆蓋在桌椅,還有對面的白言身上。
他穿一件白T,頭髮在陽光下閃耀著漂亮的金色,劉海有些長,但還沒有遮住那雙好看的丹鳳眼,因為陽光強烈而眯起來,透著一點狡黠。
眉毛微微向下壓,好像有些生氣,修長的手指一直快速敲著手機,焦頭爛額的樣子,臉都皺到一起。嘴裡還叼著冰棍兒,快要化了,水滴順著棒流下來,弄到手上。
方哲看得皺了眉頭,將眼睛轉向白言身後,窗外的樹林。
由於是中午,大家基本都在休息,沒有什麼人上下樓,顯得大廳很安靜。只聽見白言不停挪動自己的聲音。
方哲不耐地看看手錶,輔導員說最多十分鐘就過來,現在卻要到半小時,對面的白言瞄了他很多眼,不知道是為什麼,總覺得是不懷好意。
果然,白言站起來,向方哲走過來,站在方哲面前,說:「同學,你能幫個忙嗎?」
方哲抬頭看他,這個男孩有些燦爛又有些靦腆的笑著,方哲不好拒絕,低下頭假裝整理審核表,說:「什麼事?」
白言急忙把冰棍遞到方哲面前,「麻煩你幫我拿下,我要去個廁所,嘿嘿。」
方哲看著那雙膩膩的手,看看正在滴水的冰棍,又看向白言一臉燦爛的笑意,分不清他是故意還是陽光。
白言極力用自己的表情表明自己很急,是的,學校有一個奇葩的規定,為了培養大家愛護學校公共環境的良好習慣,學校只在教學樓層安放了垃圾桶,其他又自身產生的垃圾必須自己帶走。
方哲還是不死心的四下望望,沒有一個垃圾桶,他咽了咽口水,皺眉接過了冰棍,白言便急急忙忙的衝進廁所,方哲儘力握著幹凈的地方,僵硬著不動。努力維持和冰棍的平衡。
方哲再一次踏進華大宿舍樓的時候,就想起這一幕與白言的初識。
他走進宿舍大廳,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簡單幹凈的頭髮,濃眉下神采飛揚的眼睛,器宇軒昂。整潔的西裝套裝,鋥亮的皮鞋。
說沒變,還是變了。出入社會這幾年,很多稜角都變得光滑,性格也越來越安靜。只是回到這裡,還是有些緊張,手心都開始流汗。
其實不用親自走到這裡,這幾年,他的思緒一直繞著這裡打轉,未曾出來。
他如當日那樣,坐在當時嶄新,如今破舊的沙發上,如當年那般拘謹。
今天的陽光不如當日耀眼,卻還是能看見對面只有塵埃。方哲有些氣壘。今天是華大一百年校慶,以為白言會來,起碼有機會見一面。
方哲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出宿舍樓。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陽光溫和,天空很藍,在這樣的時分被往事抓住,也許不是一件壞事。
他走回禮堂,輕輕推開禮堂的門,校長正在講台上致詞。
他弓著背,在第二排丁念旁邊的空位坐下,丁念撇了方哲一眼,問:「你去哪兒了?演講都開始老半天了。」
「出去轉了轉。」方哲說。
「晚上你們班聚會你去嗎?」丁念又問。
方哲搖搖頭。
丁念滿意的看著他搖頭,接著說:「白言要去。」
方哲的眼睛有瞬間的失神,他沒有接話。隨著旁邊傳來的掌聲抬起手為校長的演講鼓掌。
等學校的活動結束後,已經是晚上七點過,方哲坐在車裡,手握住方向盤,半響,他將手機掏出來,深呼吸,看了一眼簡訊上的地址。疾馳而去。
方哲走進班級聚會的飯店時,發現了在吧台喝酒的丁念,猶豫了一下,決定忽視。
他的腳步有些飄忽,這樣的心情似乎是去參加一場面試,而不是聚會。有些緊張,心跳加速。
走到包間門前,方哲握著門把手,手心有些汗,他推開門,所有一切都印入眼簾,有人發現他的到來,很驚訝,有人在互相敬酒,有人已經醉了。
他的眼睛還沒四處尋找,神色就暗了下來,他沒有來。還沒來得及嘆口氣,方哲被簇擁著到桌前,丁念也進來,坐在方哲旁邊,拍拍他的肩膀。
方哲接過不知是誰給他倒的酒,同其他人寒暄。
門又開了,不知是誰往門邊望去,看見進來的人,大聲招呼著:「白言,你怎麼去那麼久的廁所?快來快來,方哲都過來了。」
方哲猛地站起來轉頭看,白言穿著一套白西裝,很好看,他還是笑眯眯的,眼睛彎彎的,朝圓桌走過來,方哲焦急地看著白言,白言似乎沒有反應,他們的目光從未交匯。
直到白言走到圓桌旁,在大家的起鬨下,喝了一杯自罰的酒,飯局才又開始。
丁念坐在方哲和白言中間,隨口和他們說著話,其實白言來了以後,方哲就很少開口了,認真的觀察白言,白言卻始終避著他的目光。他覺得這是好事。起碼,他知道白言和他一樣,放不下往事。
丁念有點喝高了,說話糊裡糊塗的,大力拍上白言的背,胡亂說:「白言你說你怎麼了,看見方哲也不打聲招呼,啊?你知道嗎,這些年,方哲可是守身如玉啊。」
白言被丁念拍得將嘴裡的餃子咳了出來,方哲伸手給了丁念一拳,白言也伸手去打丁念,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時間很短,方哲抬頭看白言,讓白言無處躲閃。
所有嘈雜的聲音都再聽不見了,只有自己和對面這個人的心跳,證明自己活著。
白言有些尷尬的笑了,挪開手,想轉開頭,方哲連忙說:「好久不見了。」
白言愣了一下,點點頭,沒說話。
旁邊的人聽到他們的動靜,又催他們喝酒,班代帶頭說了句:「以前你倆的關係是最好的,我們學校追你倆的女生都可以繞操場幾周了,一個都沒成,當時她們還在背後說,你倆是不是在一起了呢,哈哈!來來來,你們兩個該喝一杯。」
這樣調笑的一句話,讓兩個人心裡都咯噔一下。
白言遲疑了一下,端起酒杯,看向方哲,白言笑著,眼睛彎彎的,帶著疏離和淡然,似乎他和方哲今天才相識。
方哲端起酒,兩人碰了一下,方哲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白言在拒絕,拒絕過去,拒絕自己。
白言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說:「來,為我們的青春!」大家都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白言從不會在公開的場合說什麼話,特別是這種彎酸又懷舊的口號。但今天他突然想說,說給自己,也許也說給方哲。那些美麗的時光已經死亡,不能追回,不能繼續。
他覺得有些醉,本來答應來這次聚會,是想著方哲應該不會來,他確實被方哲的到來嚇到了,但畢竟不再是當年那個十八九歲的愣小子了。只是故人的突然出現難免會帶來往事,而往事之所以為往事,要麼樂極,要麼悲極,才能被人們記住,被緬懷,被追憶,讓人沉醉。
白言搖搖晃晃的坐下來,方哲一直看著他,幾乎要越過丁念去扶他,可是又怕白言覺得冒犯,想罷又覺得自己愚蠢,只是扶一把而已,有什麼冒犯不冒犯。
飯局結束得晚,丁念一直拖著白言要和白言一起回家,方哲便也做為難的樣子,兩個人在停車場站著,中間拖著抱住白言不放的丁念。
「要不然坐我的車回去吧,也沒什麼事,送送你。」白言也沒有很抗拒,只是皺眉將丁念塞進車裡,然後自己坐了進去。除了指路,一路無語。
方哲時不時看看白言,白言的目光一直沒從窗外出來。
他只是看到白言皺著的眉頭,那張他幾乎日夜想著的臉龐,在車窗上印出光滑的曲線。
方哲想說點什麼打破沉默,想了很久,沒有頭緒。車已經到了白言公寓門口,方哲停下車,動了動嘴唇,還沒開口。
白言便說:「到了,謝謝你。」
方哲點點頭,稍作停留,看白言進去了,掉頭駛去。
「靠,我裝那麼久的瘋你們就那麼點交流。」丁念罵罵咧咧地坐起來。
方哲從後視鏡掃了一眼丁念,說:「只有你自己看不出來你在裝瘋。」
「靠,你怎麼不多和他說兩句啊?」
方哲不答。但他的臉上有些明顯的笑意,都知道住哪兒了,少說幾句,以後有時間補回來。
白言從到家開始,就一直沉默。地板有些涼,讓白言酒醒了不少,以前也拚命想過今後會怎樣見面,想了那麼多,想了那麼久。久到不想再去想。
到如今,再沒有如當時低迷,今天兩人衣冠楚楚的相見,居然在熱鬧的人群中彼此敬酒。都過去了。白言躺在床上,快睡著時迷迷糊糊的想。
由於工作性質,白言很少出門,每天的生活都和今天差不多,隨便理理到處炸著的頭髮,穿著睡衣,睡眼惺忪的打開筆記本,盤腿坐在沙發上打遊戲。
其實從前也不是這樣,從前總是很忙,邊準備考研,邊工作。租著一間很小的公寓,房東是一位很和氣的老爺子。但一切都很井井有條,臟衣籃里的衣服不會堆積如山,廚房裡不會到處是速凍餃子的包裝袋。從前是從容,如今也是。不過,所表現的完全不同。
算上今天,方哲已經在白言樓下等了將近一個星期。
每天下班,方哲就會來這裡,等著和白言偶遇,雖然無論什麼偶遇的借口都會被拆穿,但是他不想離開。
可是他從沒等到過白言,他甚至以為白言搬走了。方哲對著鏡子扯了扯領帶,打開車門,走出來,點了支煙。這樣悶熱的天氣讓他的心情更複雜,更不安。
白言就是這個時候走出來的,他發現速凍餃子不再能滿足自己了,決定在公寓旁的燒烤店吃夜宵。
他穿著大號的白色T恤,在暮色中很顯眼,讓方哲一眼就看到他。
白言低頭玩手機,沒有注意方哲攔在他面前,白言皺著眉,抬頭想說,麻煩讓一下。
但看到方哲的時候,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
方哲說:「嗨。」
白言僵硬的點點頭。
「出去吃飯啊?正好我也沒吃。」白言還沒開口,方哲又問:「去哪兒吃,一起吧。」
白言突然有些厭煩,他直徑朝燒烤店走,方哲跟在後面。
燒烤店的老闆和白言很熟了,老遠就開始招呼起來:「小言啊,這次帶朋友啦,坐坐,我給你們拿菜單。」
白言隨便找地方坐下來,笑盈盈的看起菜單,點了幾個菜後,他抬眼看對面的方哲,用手戳了戳菜單。
方哲趕緊說:「我就要一份炒飯就可以了。」
他知道白言抗拒自己,白言的性格確實變了很多,以前吵架,他甚至不會和自己同桌,在餐館裡裝作不認識。各自吃各自的。
在等待菜上桌的這段時間,白言自然是沒有話跟方哲說的,他專心的聞著從燒烤店廚房傳出的飯菜香味。
方哲定定地看著白言,像欣賞一件藝術品。
其實白言沒什麼變化,還是和從前一樣,瘦瘦小小的。方哲覺得甚至白言頭髮曲卷的程度,都如當初那般,不差分毫。
兩個人上一次這樣坐在一起吃飯,還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他想從這裡看到過去,看到那時的自己和白言。
但是方哲不知道,白言和他對往事的態度是不同的,他們共同經歷的時光是方哲懷念的,卻是白言想遺忘的。
白言的逃避說明一切。誰都不想用一生的時間去忘記往事,如非往事太刻骨銘心。
菜上來之後,白言有了明顯的變化,他開始變得歡快,大口吃肉,大口喝水。
方哲看著他的筷子飛快的在各個盤子中掃蕩,也開心起來。
他點上煙,在煙霧繚繞中眯眼看白言,白言並不喜歡,卻不想打破沉默。
方哲突然開口:「這些年,好嗎?」
也許久別的人都會用這句作為開場白。
尤其是曾經親密的人,裡面帶著挽回,帶著遺憾。
不過聽得多了,就會覺得沒什麼了,和平常問候一樣,沒有差別。
白言想說,如果你沒有出現在我面前,我會更好。但說出口時,卻便成了一個字:「好。」
「工作怎麼樣?環境好不好?」方哲又問。
白言不想回答這些私人的問題,敷衍著回答。
他不明白方哲的來意,不明白為什麼他還要和自己發生交集。
只是因為他們有過去?白言有些不屑,繼續埋頭吃飯。
方哲也沒有再開口。他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他不想現在就暴露自己的來意,想循序漸進,可是經驗不足。
白言吃完,方哲搶在白言前面付賬,白言沒有拒絕,把頭撇到一邊。
等方哲付完賬,他便起身往公寓走。方哲忙不迭的跑過去。他想讓白言走慢點,又不想開口。
於是伸手去抓白言的手臂。白言停住了,皺著眉頭甩開方哲的手,回頭看著方哲焦急的臉,猛然覺得自己還是在華大讀書的學生。
大學的時候方哲走路總是很快,偶爾停下來回頭看看追得氣喘吁吁的白言,白言就會大聲喊:「方哲,你慢點會死啊!」
尤其是喊方哲名字的時候,聲音拖得很長,惹得行人矚目。方哲就會黑著臉倒回來,拉起他的手臂飛快前進。
方哲見他半天沒反應,便說:「我只是想你走慢點。」
白言沒有回答,但是放慢了腳步。
到公寓門口,白言頓了頓,說:「再見。」
方哲有些欣喜,附和白言說了句再見。他回到車裡,看白言慢吞吞的朝電梯移動。等白言進了電梯。方哲才離開。
回到公寓,白言才後悔起來,覺得不應該跟方哲說那一句再見。
他不想再見方哲,也不想再見從前。
這一晚方哲和白言都無眠。白言是因為晚上吃了太多燒烤在廁所待了一晚上,而方哲,是因為白言的那一句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