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說: 特色虛度 作者:沿一 字數:2184 更新時間:2019-09-22 01:52:06
「如此,您的意思,是放過他。」冬榮說道,憤憤皺起眉頭。
「我昨日遇見鄧致舒的兒子,渾身是傷,在雨中疾奔,帶著幾名僕從,彷彿是在逃避什麼人的追捕。」辛石臻望著桌上的酒盅,說道。
冬榮怔了怔,微張開嘴,未出聲。
「而我,卻以復仇者多年的慣性,上前與他對峙。」辛石臻揚起嘴角,笑了笑。
「爺,有些事,怪不得您。」冬榮垂下眼,掩住嘆息。
辛石臻搖搖頭。
片刻,他才道:「誰都不是無辜的。」
他站起身,朝冬榮道:「我回寧幽樓了。」
冬榮頷首,忙站起身,目送他走出酒樓。
細雨就著冷風,飄飄灑灑。
辛石臻饒有興緻的望著長街兩旁的酒樓茶肆,七年的往來複去彷彿只是噩夢中的一隅。
葉紳站在寧幽樓前,神色焦灼。
辛石臻知道,他在等自己。
他兩三步走上前,拍拍葉紳的肩。
葉紳回頭望他,不耐煩的問:「你去哪兒了?」
「還早,不如我們去逛逛。」辛石臻慢慢牽起葉紳的手,他的笑容直至眼底,真誠,不容置疑。
葉紳訝異的望著他,低頭看著他和自己交握的手。
「你…」
「別問,葉紳,別問。」
辛石臻擁住葉紳,他的低語在葉紳耳旁。
葉紳靠在辛石臻的胸膛,他的眼眶似有泛紅,他的右手有些發顫,緊緊抓住辛石臻的衣襟。
片刻,辛石臻放開葉紳,兩人慢慢朝熱鬧的街市走,走進一家客人稀少的茶肆,選了一處窗邊沿街的位子坐下。
葉紳望著坐在對面的辛石臻,他覺得自己的感官從未像現在這般清晰真實。
「白南城的雨,真是讓人莫名的愁緒萬千,難怪出了這樣多大才子。」辛石臻朝葉紳笑道。
「這裡的老人有另外的說法,」葉紳頓了頓,辛石臻等待著他的下文,「罪孽。為了洗清這片土地上無辜者的血,為了洗清罪孽。」
「這七年的雨,看來還沒有洗清我這個外鄉人的罪孽。」辛石臻大笑起來。
葉紳沒回話,他望著茶水冒出的熱氣,眉頭緊蹙。
沉默蔓延在他們之間。
葉紳抬眼望著辛石臻的臉,這雙眼依舊神采飛揚,他嘴角的笑意依舊溫暖,彷彿他的一切都一如當年,讓人眷戀,讓人依賴。
「什麼時候。」葉紳問。
還是從來沒有?葉紳沒問出口。
「兩三年前。記得麼,你和我在這裡爭吵,你說,要我清醒一點。」辛石臻揚了揚眉,「你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只能持續一年。」
與葉紳的爭吵,讓他提前回到京城。
那時瞎子開的醫館還在。
隨著瞎子的治療,逐漸憶起往事,這虛妄的七年如臨深淵。
辛府那朱漆斑駁的大門,令人作嘔的腐屍氣味,園子里叢生的雜草如同背叛者,茂盛生長。
這裡的一切無人問津。
除了自己。
「當我重新有歲月流逝的概念,又有些惋惜。」辛石臻望著葉紳的臉,似乎有些遺憾的說道。
葉紳撇撇嘴,報以疑問。
「十七歲。雖然年復一年,你在我眼中,永遠都是十七歲。」辛石臻解釋道。
葉紳笑起來,「這些年,你從來沒能記得葉紳這個人,每一年,每一年我都以新人的身份進入你的記憶,我只是寧幽樓的掌櫃,一個粘人的掌櫃,你對這個人的過去毫無興趣,只希望他不要壞了你的事。」
「是嗎?」辛石臻隨著葉紳的笑容笑起來。
是嗎?每一年,都重新愛上一個叫葉紳的人,也不錯。
「你記得從前我府上的後院中,有一個小湖麼?」辛石臻忽然問。
葉紳點點頭。
年幼時葉儒每次帶自己進京,總會到辛府小住。
自己和辛石臻常常在園中玩耍,那湖被辛老爺打理得很好,湖上有座低矮的拱橋,那時辛石臻頑皮,跌入湖中,撲騰幾下,便不見人影,嚇得自己大哭大叫,嚷來辛府下人,正準備下湖尋找,就見辛石臻自己從湖中冒出來,手上抱著一條正掙扎的大鯉魚。
他笑嘻嘻的爬上岸,拽著自己的胳膊,道:「葉紳,葉紳,晚上給你做魚吃。」
自己瞧著他那髒兮兮的臉,濕淋淋的頭髮,漸漸止了哭喊。
「父親總愛折騰那湖,一會兒假山,一會兒睡蓮。有朋友拜訪,他總是央著他們到湖邊的小亭中小酌。」辛石臻想起老父親總是紅撲撲的臉龐,忍不住笑起來。
「如今那湖中還有鯉魚麼?」葉紳問。
往事總是讓人溫柔。
辛石臻搖搖頭。
「說來,也甚奇怪。鄧致舒來辛府尋仇,在辛府的屠殺持續了三日,最後竟抽幹了湖中的湖水。花壇中的土也被盡數翻出,後來又填了回去。」辛石臻望著葉紳,神色未變。
「我查看了所有的房舍,每個人的房間都凌亂不堪,父親的書房更是。呵,他總是喜歡整理他的書房,我和二哥讀書,總是不愛惜,有時缺頁,有時頁腳彎折,他總說,我們糟蹋了他的心意,哈哈。」辛石臻儘力笑著。
那位愛書的父親總是愛待在書房,彷彿只是撫摸書頁,就能讓他發出滿足的喟嘆。直至母親來喚,他才忙不迭的走出來,與妻子一同準備用晚膳,三個兒子圍著飯桌,抱怨他姍姍來遲。
葉紳有些哽咽。他只能咬緊牙。
「我猜,他們在找什麼。」辛石臻喝了一口茶,咂咂嘴,望著茶碗,皺起眉。
「鄧致舒與父親不睦,江湖人盡知。他為人磊落,雖與父親爭執不下,從不退讓,卻從不曾為難我們三兄弟,對母親也頗尊敬。說起來,他與父親卻也沒有深仇大恨,不過是看誰先低頭而已。」辛石臻又道。
葉紳閉上眼,低下頭。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怎麼逃脫的?」辛石臻瞧著葉紳的動作,隨口問。
「大哥將我推進父親書房的密室里,那密室通向城外。隧道長久未用,有些地方有塌陷,空氣稀薄,黑暗無光。我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裡。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毅力,竟然逃出來。」辛石臻彷彿在自問自答。
如今想起往事,彷彿指尖還有酸痛之感。彷彿指甲中還殘留著隧道中黑塵濕潤的泥土。
每呼吸一次,肺里似乎都儘是灰塵,只能不停的挖,並不抱著希望,只想著父親滿身的血跡,母親驚慌的尖叫,兩位哥哥和府中眾人相繼拔出的刀劍。
眼淚滑落至嘴邊,濕鹹的氣味和著泥土被自己卷進嘴裡。那氣味彷彿是提醒麻木的自己,你還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