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還微微亮，路邊賣早飯的小販還沒有出攤。

染言推開了西殿的大門，回到自己地盤，一切都沒變。可許久未歸，此時此刻又感覺是那麼生疏，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隱過門口看門的小斯，染言徑直來到書房。這個天色，在房間還需要點燈，而自己的書房正亮著，屋裡傳來刷刷的聲音，王伯拿著掃把正在掃地，旁邊放著一盆水，似乎剛剛擦完傢具和書桌。這是王伯每日必幹的一件事情，打掃染言書房，即使西殿的小斯多得使喚不完，他還是堅持自己做，就連殿主不在的這段時間也是如此。

染言記得剛見到王伯時候，他是個人販子，亡命之徒，刀鋒半的臉上有一條顯而易見的刀疤，渾身上下一股流氓的痞氣，倒也顯得帥氣風流。幾年過去了，染言看著屋裡的王伯，略微佝僂的背，兩鬢什麼時候也有白頭髮了，穿的也沒有那麼講究了，一身麻布，簡單隨意。

歲月不饒人啊，染言在心裡想。

「王伯。」染言叫了他一聲。

掃地的老人身體僵了僵，緩緩轉過身子，滿臉的驚喜。在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臉上，已經很難看到什麼驚喜了，可現在，王伯的臉上確確實實就是驚喜，「主子！主子您終於回來了！」一把扔下掃把，激動地就要跪下。

染言連忙撫住王伯的胳膊，「您這是做什麼。」

「主子去了東殿就音信全無，西殿上上下下都在猜測主子去哪了，甚至有謠言說您已經...您已經......」王伯老淚樅橫，身體顫抖著，「還好您平安回來了。」

「我不在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染言說，他知道殿主的失蹤意味著什麼，他也知道自己所管轄的範圍也不是絕對的太平，這些日子，恐怕王伯應付了不少到訪來探究自己生死的人。

「您說哪裡話，只是...」王伯欲言又止，「只是這陣子傳您和墨殿主的事......」

他不是沒聽到這個傳聞，只是事關自家主子名聲，王伯不好下定論，唯等主子回來，聽主子親口回答。

染言笑了，眼裡的光勝過一切，「是真的。」

王伯低下頭，他覺得主子眼裡的光自己從來沒見過，耀眼的很。他不好說什麼，也不會幹涉主子私事，他只是求個答案。其實早在很久以前，王伯就發現主子唯獨看墨西的眼神奇怪的很，他也不知道主子是什麼眼神，畢竟從未見主子喜歡或和誰產生過愛情，自然也就不了解主子在這方面的表現。王伯只覺得主子的眼神很奇怪很奇怪，奇怪到一見他露出這眼神，便知道他看的，一定是墨西。

「我到最後，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這是人類的弱點啊。」

王伯安慰的笑，「就因為有這樣的弱點，人類才與其他生物不一樣，有人情味啊。」他很高興，看到主子的改變而高興，看到主子慢慢像一個人了而高興。

過了一會，染言斂了笑，輕聲說，「寒兒，他葬在哪裡。」

王伯不說話，他希望主子不要提起寒少爺的死，把寒少爺忘記，然後繼續過日子。

可惜不行，染言做不到。雖然那個孩子只是個容器，為了自己而被製造的容器，可歸根究底，他的誕生，有自己一半的責任。回想有染寒的西殿，冷清的西殿因為有了這個孩子而變得有生機，說到底，是自己虧欠了他。若他是個普通孩子，他會快快樂樂的長大，平平安安，不必經歷痛苦，前程一片光明。遇到心意的好姑娘便娶回來，然後生子，養子，最後安度晚年。

「哪有什麼葬的地方。」王伯強忍住淚水，「您走了後，寒少爺異常的乖，乖的都不像他了。然後突然有一天早上，他遲遲不出來吃早飯，我便去他屋裡瞧，就看見......」說到這王伯終於忍不住哭出來了，一把年紀的老人，在一個少年面前哭得稀里嘩啦，「床上被子蓋的好好地，我掀開被子，睡衣穿得整整齊齊，連束髮的發繩都在枕頭上好好的，唯獨人沒有了！就好像人間蒸發一樣沒有了！我該死啊！」王伯「碰」的一下跪倒在染言面前，「主子我該死！沒看好寒少爺，我該死啊主子！」

「你起來。」染言非常平靜的說。

王伯卻認為這是暴風雨來的前兆，「我不起！請主人賜我一死！讓我下去伺候寒少爺！」

「您說什麼呢。」染言再一次強調的說，「您沒錯，快起來。」

「我...我......」王伯跪在地上啜泣。

「染言讓您起來您就起來吧，王伯。」一個聲音從門外傳進來，墨西一身黑衣，大步踏進來。

還沒等染言發問，墨西便搶先說明了來意，「我怕你一人回來太過難受，來陪陪你。」他說，「寒兒的死您真的沒有責任，這些天我和染言經歷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墨西對王伯說，眼睛卻一直看著染言，「我們已經不想再追究什麼了，過去就過去了，不管是過去的人還是事，都讓它們過去吧。也許寒兒帶著他的使命來到西殿，使命完成了，就回去了。」

墨西低下身子，雙手把王伯扶起來，「您年紀也大了，不要這麼跪來跪去的，注意身子，我不在的時候，還要請王伯多多照顧我們家染言啊。」說著，沖王伯友善的笑。

王伯突然覺得這個男子變了好多，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變得成熟穩重，變得有擔當了，變得有領袖風範，變得像個男人。再也不是最初住在西殿，嬉皮笑臉的大孩子了。

「是。」王伯恭敬的回答。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氣場，已經不是普通人能比得了的了，王伯甘願臣服，「沒什麼事，老身退下了。」

墨西點點頭。

便聽到身後的染言說，「好久沒回來，陪我走走可好。」

「好。」

兩人走出書房，來到後院，熟悉的小水池，熟悉的亭子，熟悉的花草，一切都沒有變。墨西看到那斬亭子，想起那個時候，自己教寒兒練劍。小人站著，臉上全是汗，自己坐著乘涼，就是那時，無意間的一個回頭看見了站在附近的染言，他也在看著自己。

墨西不禁笑了笑，「當初亭中和你對視，我的心跳得好快，那時候就很喜歡你了，你知道嗎。」

「知道。」染言好聽的聲音在墨西旁邊響起，「那時候，我的心臟也跳得好快。只是看寒兒還在刻苦站著，就沒打斷你們。」

「真的啊。」就算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兩人終於在一起，但聽到染言的話，墨西還是很開心，「那時候寒兒還真是用功呢，懶散的大眼睛看人都不一樣了。」

墨西還想繼續說，突然想起什麼，看向染言。好像說錯什麼話一樣，漸漸沒了聲音。

染言看著亭子愣神，那個孩子總是充滿活力。有時候染言自己都覺得累了，放棄吧，可是每次看到染寒偷偷從外面溜回來，圓圓的眼睛警惕的掃視周圍，身上臟髒的，像是剛從泥潭裡爬出來。一看就是在外面瘋了一天，即使是這樣，那雙眼睛也永遠都是神采奕奕，對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充滿好奇和嚮往。看到這樣的寒兒，染言就在心裡想，孩子尚且如此，自己作為他哥哥又怎麼能自暴自棄呢。

是啊，自己是他的哥哥。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就算是憑空練出的「容器」，自己是染寒哥哥這一定論，確實是存在的，的的確確存在過，是不可磨滅的記憶。

「我很捨不得他。」染言說。

墨西用力握住染言的手，此刻他不知道說什麼，能說什麼，失去兄弟的感受他懂，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無法用語言安慰的一種心靈上的傷痛。墨西想起了他的哥哥，袁楚。他至今都稱呼他為哥哥，墨西作為弟弟可能無法了解作為兄長的愛與包容，但他知道，被哥哥疼愛的感覺特別有安全感。自己被欺負的時候，哥哥會為自己出氣，自己被爹娘責罰的時候，哥哥會偷偷從廚房拿來吃的和自己一起吃飯。菜是涼的，饅頭是硬的，可還是吃的特別香，所有山珍海味都抵不過面前的一碟菜和饅頭。

所以此時此刻，墨西能做的，只有緊握住染言的手，希望他不要孤獨，不要寂寞。

「若沒用的容器下場都那樣，說不定，我也難逃厄運。」

「不會的！」墨西突然說，聲音帶著無比堅決，「我不會讓你消失的，絕對不會！一定有辦法！一定有！」他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開口說，「跟我回北殿吧。」他從背後摟住染言，下巴抵在染言肩膀上，「我一定，會照顧好你。」

感覺到前面人搖搖頭，「我的身體里還有另一個意識，在除去他之前，我哪也不去。」他轉過身子和墨西鼻尖對鼻尖，「他不會善罷甘休，我要阻止他，最起碼，不能讓他傷害你。」

「我們一起，我不會讓你獨自面對他，我們一起想辦法，所以跟我回去，好嗎。」墨西輕聲說。

回應墨西的還是染言拒絕的態度。

見他態度堅決，墨西只好放棄了，「那...答應我，不要自暴自棄，讓我放心，好嗎。」

染言點點頭，他看起來性格溫順，其實也是個十足倔強的人，說一不二，一旦決定的事，便不會再改變。既然許下諾言，便也不會食言。

墨西心裡放心了。

可是......墨西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想法，自己抱著的這個男人，確實是決不食言的，唯獨......

墨西突然用力抱住他，甚至把他抱起來原地轉了一圈，染言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墨西就激動地不知道怎麼才好。

唯獨，唯獨愛上我這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