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小說: 一年春好處·清明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2374 更新時間:2019-09-22 02:09:40
昝霖覺得自己可真是難得的如此操心。
偏偏方清承那冷心冷肺的傢伙根本不領他的情。
真叫人生氣。
方清承反問他:「若是你和谷知的事被你媽知道了,那你又會怎麼做?說我倒是說得很輕鬆,果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別挖苦我。」昝霖撇嘴道,「我壓根兒沒想過。我也從沒打算過要告訴我媽。怎麼說呢……,像我這種不肖子,原本就成不了她的驕傲,總不能讓她對我徹底絕望吧。」
「那你準備始終憋在心裡麼?與你的醫生談論過這事麼?」
「沒有。講了還得了,他必須是勸我和我媽開誠布公地談一場的啦,這不行,我會徹底從『不肖子』變成『不孝子』的。」
方清承道:「可是你這樣,對谷知不公平。」
昝霖道:「說得對。所以我不會拴著他,將來他結婚生子都好,他走,我就讓他走。」
方清承哼了一聲:「你捨得?」
昝霖便不語了。
事實上昝霖很少說起他家中的事,方清承只知道他媽媽再婚和他有好幾個阿姨以及兄妹齊全祖輩健在這麼些情況了。
也只能迷糊地覺察出他處於或者談及他的那個大家庭時,那種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自我厭棄的放逐感。
他看醫生很久了,方清承卻覺得這人依舊是用樂觀偽裝悲觀的模樣,骨子裡並不堅強。
「你為什麼喜歡谷知?」方清承道。
昝霖歪著頭思忖了半晌,搖頭:「誰知道呢。小時候不懂,到總算懂一些的時候卻發現已經喜歡上了。這種事兒啊,真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譬如你為什麼喜歡小寶?」
「唔,因為陪在小寶身邊,就覺得很安心。」
「那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方清承笑了一下,「因為喜歡他。」
昝霖攤開手道:「看吧,這種事原本就無法剖開了研究得明明白白。喜歡,是沒有道理可講沒有邏輯可言的。」
他從單杠上跳下來,拍了拍手道:「我回去上課了。喔,等會兒你告訴谷知一聲,放學不用等我,老師把我留下來幫他整理提綱來著。」
方清承挑眉道:「谷知下午請假了,好像是他爺爺回來了,他沒和你說?」
「沒有啊,」昝霖道,「他爺爺不是在美國生活麼,我聽說是與他奶奶離婚之後就移民了什麼的。」
方清承聳了下肩膀。
昝霖於是扭頭就往教室去,一邊哼哼唧唧抱怨谷知這又二又傻的還學會藏心事了呢。
方清承在後頭說:「谷知真是喜歡你喜歡慘了。」
昝霖沒有回頭地擺擺手,頗是得意的:「那是自然!」
方清承柔和了眼神,搖一搖頭:昝霖這人太聰明,但願不被聰明誤就是了。
下午是方明朗先放學,他書包才收拾到一半,林綉已經在教室門口叫他的名字了。「媽?你怎麼想到來接我了啊?」他們倆從小就是自己上學放學,家長不來接下課,「我哥還有一節自習課呢。」
林綉拍他的腦袋,有些焦灼:「北京那邊來了電話,說是你們顧阿公病重,恐怕……,是要不行了。」
「啊?!」
林綉拖著他走:「啊什麼,快去找你哥了。」
他們仨趕回家時正好撞上急匆匆提前下了班的方驁;臨近周末,幹脆就請了假,反正以老爺子的性子,是肯定要趕去北京的。
雖然從這裡飛去不過兩個鐘頭,但他畢竟年紀大了,總歸有些吃不消;身邊總是要有人陪同才算放心。
再說顧家老先生是什麼樣的人物,先不論他們二人真正一輩子的交情;就論他這一生為人清白德高望重,足可以說是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況且方清承和方明朗兄弟倆小時候曾多次承蒙老先生的提點和照顧;無論如何這時候他們也該去到他身邊。
方老爺子聽到這個消息伊始,還有些恍惚。
多年前他也曾「老不死」「老不休」的這麼老實不客氣地叫他,也曾放下過「看著好了,我肯定比你長壽」這樣的胡話;卻沒想到這一天這樣猝然而至,叫他幾乎措手不及。
他們倆認識得實在太久,太久了。
他已年且九十,說得直白些也是黃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人了。還以為已然看淡生死,真到那時候也可安之若素;然而此時此刻的這種心力交瘁之感,竟是如此鮮明,——在一日之杪,在落日之中,從胸腔里重重地呼出來。
原來也是恐懼死亡。
原來也是害怕故人的離去。
原來也是驚惶於遊魂於千里,如何度思量的伶俜。
所以說越老越孤獨,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方清承和方明朗進了書房,只見阿公只是坐在烏木椅子上,望著窗外茂盛的草木安靜地走著神;桌上平鋪的宣紙潔白,詩只映了半首。
徑直夫何細!橋危可免扶?
遠山楓外淡,破屋麥邊孤。
他們倆誰也沒開口打破這一場緘默;他們只是乖順地在旁邊的茶桌那處坐下,握住了彼此的手,並不驚擾阿公。
方老爺子回過神,看著曾孫兩人,嘆著氣笑了,道:「這麼多年了,一個個都是我送走的。終於阿之也不在這混沌處待著了,就剩下我了。」
「行了,」老爺子說著站起身,「你們倆與我一道去北京,去準備一下吧,等會兒就走。」
這會兒縱是千言萬語,也顯得無比蒼白;所以方清承只是重重地點頭:「嗯。」
老爺子提筆舔墨,將那首詩補完。
宿草春風又,新阡去歲無。
梨花自寒食,進節只愁余。
「走吧,走吧。」
方老爺子道:「生死皆有命。我這雙手啊,送走了硯台,自然也要把阿之送去他那邊找他;我也親手送走了晏晏,將來你們二人可要記得把我送去她那裡,不然她等急了,該跑去阿之和硯台那兒抱怨我了。」
方清承攙著老人去客廳,爸爸換了衣服過來,道:「小寶呢?」
老爺子小小地推他一把,道:「你去。指不定躲起來哭鼻子了。」
方明朗從小就極其重感情,他孩提時代的許多時光是在顧老先生的四合院里度過的,陪他種過玉簪花,見過他院里的笨八哥怎麼叫都學不會說「你好」,跟著他念過《勸學》背過「人之初」,
他和哥哥還收下了顧老先生非常珍視的一對平安扣。
對他來說,顧家阿公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方清承找回書房,他弟弟果然扁著嘴蹲在地上,睫毛上還掛著半點淚水,委頓極了的模樣。
方清承道:「乖,不哭了,叫阿公看見心裡平白多幾分難受。」
方明朗抽抽噎噎地嘟囔:「我連哭都不行了啊?」
「行,行。」方清承道,「哥肩膀借你,你只能在我這邊哭。」
方明朗聽他這麼說,眼淚來得更洶湧。
他滿臉淚痕地圈住方清承的腰,把眼淚全都抹他哥的衣服上,道:「我心裡難過死了,你可不可以親親我?」
方清承托住他的腦袋,細細地吻他哭得泛紅的眼瞼,輕聲道:「乖,沒事的,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