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我只是寫文章的
小說: 一年春好處·穀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3322 更新時間:2019-09-22 02:09:54
谷知身體僵硬。
谷知目光深沉。
谷知頂著小帳篷臉色不善地進了盥洗室。
而那個殺千刀的昝家阿霖則在他身後咧嘴大笑,兩片嘴唇紅得彷彿滴了血;好容易笑完了,他靠著牆,眼眶卻漸漸濕潤。
他走到盥洗室外頭,腦袋靠著門板,低頭瞅瞅自己手心的掌紋,又側耳聽聽裡頭的聲響;半晌,他聲音極輕地說:「我嫁給你啊,知知哥哥。」
門後傳來谷知的一聲悶哼。
昝霖悠悠揚起眉梢,道:「我小時候說過的,你還記不記得?——喔,你肯定忘了,你的記性哪有我好。不過沒關係,我講給你聽——我那時問我媽為什麼嫁給我爸,她敷衍我,隨口說因為喜歡嘛;但我當真了,我覺得,嗯,我也挺喜歡你的,那長大以後就嫁給你吧——你看,我還那麼年幼就歪了呢,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兩個男人是沒有辦法……啊。」
他的絮絮叨叨還沒完,盥洗室里的男人就倏地拉開了門;他原本就整個身體抵在門上,頓時失了重心撲進谷知懷裡。而後者摟住他,頗無奈地抿一抿嘴角,道:「我記得。此外我還記得你小時候誆我的事兒呢。」
昝霖瞪大眼:「哪有!」
「有啊,」谷知幾乎受不了空氣里那些曖昧情色的味道,扯著昝霖上樓,「四五歲吧,我告訴幼兒園的老師我長大後要娶你,她卻說同性是不能結婚的;我扭頭就跟你講了,結果你說什麼來著你還想得起來不?」
昝霖轉轉眼珠還真的回憶起了,當時的他正蹲在草叢裡捉蟋蟀,聞言翻翻白眼不以為意道:「我姓昝,你姓谷,我們哪裡是同姓了嘛!」
谷知想了想好像的確是這樣,因此欣然被昝霖洗腦,蹲到他身邊幫他尋找蟋蟀。
「畢竟我從小就聰明啊。」昝霖的笑容越發放肆,「喂,傻子——,你現在還想娶我麼?」
谷知喉結滾動兩下,莫名有些緊張,道:「想……想的。」說完猶覺得不夠,又添了一句:「做夢都想。」
於昝霖,其實與「嫁娶」二字無緣,因為他愛著的人是男人,他不可能去禍害別的姑娘;也雖幼年無知曾對谷小傻子有過一句「我嫁給你」的戲言,然而戲言終究是戲言,他以為谷知全無印象,也就刻意忘記。
嫁或者娶,對他們兩個男人來說不過是一種將雙方栓得更緊的形式罷了,從此不只是我愛你你愛我那麼簡單,隨時可以抽身而去;他嫁給他或者他娶了他,從此他們倆在的地方,都是一個家。
昝霖歪著頭瞧著他笑得眯起眼睛,朝他張開雙臂,道:「那你娶我吧。」
谷知將他抱了滿懷。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透,倚天看海奆奆就醒來發了條微博;一個個夜貓子在天光大亮後看到,大呼哦唷失蹤人口回歸了。
托龐大粉絲群的福,奆奆一不小心又上了熱搜榜。
那條微博不同以往的插科打諢,嚴肅而溫柔——倚天看海:When I stand before thee at the day's end,thou shalt see my scars and know that I had my wounds and also my healing.——粉絲們都在猜測他這話是對誰說的,是早前那個已被刪除的帖子里樓主提到過的「他的同性戀人」,抑或別的什麼人?越是猜不透,越是好奇。
在奆奆的微博炸了兩個小時之後,他悄無聲息地爬上來又發了一條——
倚天看海:我心裡惦記著誰,並非多麼重要的事情,我到底只是個死寫文章的。
是啊,說來說去,倚天看海終究不過寫寫東西的這麼一個年輕男子而已。
就和所有伏在案前以筆為矛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上學總也寫不來白話八股,一個命題可以偏離到八百里之外卻又處處令人驚艷,讓語文老師又愛又恨;老師說,你的文章過於自由了,通篇而觀,每一個字都是輕狂囂張的吶喊。
年歲漸長,若這種自由並未被世俗所毀,那麼它將徹底消滅世俗;無論這個青年人怎樣說我活得卻是極盡庸俗,他的心底仍是清高而鋒芒畢露的。
只因對他來說,安安靜靜寫文,平平淡淡度日,便是最自由的自由。
而自從多年前倚天看海踏上封神之路成為奆奆以來,他的粉絲黑子或者路人,八卦了那麼久,揣摩過他的性格,推論過他的家鄉,猜測過他的戀愛情況;卻也有著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他發表一篇小說,便迅速在底下刷出一片稱讚聲,他一面想著這些人到底看完了他這一章節了麼,一面將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刪去,重新碼出保准能受歡迎的文字。
而直到今天,他說:我只是個寫文章的。
一個蘿莉頭像的小姑娘在他微博底下各種熱評中,靜靜地說:大大喜歡女人,我看的也是大大的文;大大喜歡男人,我看的難道就不是大大的文了麼?於我,大大就是陪我度過了那麼多年少光陰的讓我憧憬的人呀,無關風月,無關他人。
昝霖在盯著手機上小女孩萌萌噠頭像,笑得見牙不見眼,十分真誠而簡潔地回覆她:謝謝。
他又不免想起幾年前,被他或被秦鍾歌引來匡匡文學網的新鮮小作者,找到他時還十分忐忑,問他怎樣才能寫好小說。
他立即笑出了聲,卻非笑話對方,只是覺得這個問題——要說難,確實難,有多少人來來回回寫了十餘年還徘徊在末流,到最後也不知意義何在——但要說簡單,也實在不難。昝霖看過他的小說,思慮片刻,道:「老秦寫了幾本上古神族古來征戰,火了;而我大概是從《耶和華的叛徒們》封神的;你不能看我們寫了什麼出了名,你也跟著學,搞不出名堂的。」
那小孩兒似乎也很苦惱,問道:「那怎麼辦,我是真的喜歡寫小說。」
昝霖道:「寫你心中最想寫的東西——不要管有沒有人欣賞有沒有人搶著跟你簽約有沒有人為你掐架——這些,統統不要去搭理,只管將你最想表達的東西寫出來就是。否則,寧可一個字都不要寫。」
那孩子沉默許久,久到昝霖碼完兩個梨回屋睡了個昏天黑地把這事兒扔到了腦後,他終於回了站內簡訊,只有四個字:我明白了。
而如今,除卻匡匡文學網上古大神級別的鐵三角——以極盡浮誇荒誕卻瀟灑無比的風格聞名的秦鍾歌,以字裡行間無不輕狂而至大味必淡為性格的倚天看海,和以擦邊球的黃色廢料砌出最寬綽的康莊大道為殺手鐧的小菊花課堂——曾經迷茫的那個孩子,也躋身大神的行列之中。
多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昝霖隱約有種預感,也許到時候了,他終於該收筆了。
他打開word,看到上頭的名字,心中微微一窒——夢之,他的夢之不要他了……
夢之倔強,氣跑了孫行者;他亦不作留戀,決絕而去,行至東海,葬入魚腹。閻王疾步前來迎接,雖惱恨他的自尋短見,終究只是道「回來便好」。夢之輕嘆:「何時入第三世?」閻王道:「隨時。」夢之便道:「煩請閻君讓夢之即刻啟程罷。」
他這第三世,猝然而至。這一回,他生在了極普通的人家,父為商賈兄白衣,俱不懂詩禮,卻也寵極幺子;然而不幸家道中落,幼而失孤,兄嫂亦逝於一場凶疫。世界之大,十歲孩童竟無去處。
此時出現一個年輕男子,相貌端正舒朗,捋著小鬍鬚,笑容慈祥:「崔珪,不如與我同去。」
崔珪一愣,問:「何處去?」
男子答:「花果山。水簾洞。」
崔珪怯怯道:「似乎曾經聽說過,竟是莫名地熟悉。」
男子便笑,約莫有些疏狂之意:「此乃斗戰勝佛洞府,聽過也不為稀奇。」
此人眉眼奇特,瞳仁金黃,乍見之下彷彿妖異,再看又覺得令他無端心生歡喜,崔珪沉默半晌,心道他本就孑然一身,去便去罷,怕也無更壞的結果了。
他便跟著那人去了。
此後六年,他都在水簾洞,跟在斗戰勝佛身側,學些詩文佛理,與山中小猴嬉鬧,日子倒也逍遙;其中有神仙鬼怪不時前來,似是尋人的;那方臉闊肩的黑面人甚至與斗戰勝佛對打三日,從地上到天上,最後恨恨而返。
崔珪好奇問道:「佛爺,那是何人?」
「閻王老子!」斗戰勝佛道,「與你說了多少次,莫這樣叫我。」
崔珪清秀面龐驀地漲紅,佛爺讓他喊的名兒實在太無禮,生生將一佛者喊得甚是粗鄙:「潑、潑、佛爺……,閻王爺為何與佛爺打鬥?」
斗戰勝佛哼聲道:「想搶我老孫的東西罷了,才不讓他好看呢。還有你,再叫佛爺我可不理你。」
崔珪支支吾吾地叫他:「唉,潑、潑猴兒……」
斗戰勝佛這才滿意。如此高興了數日,他又興起,嚷嚷著要給崔珪取字;崔珪不知所措,道:「未及二十,怎麼忽然要取字?」
斗戰勝佛才不在乎這些,荒唐道:「我高興,便要取!」
這哪兒有一名佛者的模樣——崔珪嘆氣,卻也不想掃他的興,只得道:「好罷,你取罷。」
——崔珪,字夢之。
便如千年前他還不過一隻妖猴,四處躥騰,踩髒了那人的緞面白靴,抬起頭來的那一眼卻叫他胸中亂作一團;許是從未見過這樣標誌清逸的男子的緣故罷,才看得呆了,他這樣想。
那人並不責罵,略略一笑,轉而離去。
他拉住身旁的樹妖打聽那是何方神聖如此本事,只一眼便叫他方寸大亂。
樹妖神色奇異地回望他,道:「那是閻君身旁的判官。」
——崔珏,字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