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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花/瓶邪)戲骨

    戲鬼魂飛魄散,相思蝕骨不知,然後才得以成就「戲骨」二字。 此文講的就是一個....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見誤終身神馬的故事(大霧= =……) 二十年的糾纏。 嗯,原創人物滿街跑…… 總之就是信筆寫來 既不科學也不嚴謹~ 細節控、邏輯帝、考據黨慎-_-|||

    番外·師娘·他生未卜(二)

    小說: (黑花/瓶邪)戲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9999 更新時間:2019-09-22 02:10:05

    【五】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納蘭家後山種了兩棵桃樹,現在正是開花的時節;這說明離納蘭齊甄成婚的日子也不是很遠了。龍餘一邊默寫李之儀的《卜運算元》,一邊想著納蘭齊甄越來越神經病了,好害怕人家準新娘子要退婚啊。

    管家拍了下他的腦袋,道:「怎麼又在寫這首了?嗯,神遊到哪兒去了啊?」

    龍余擱下筆,抬頭認真地說:「阿爺,我有疑問。」

    「說。」

    「成親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麼?」

    管家微愣:「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總覺得納蘭齊臻怪怪的。」

    「你想多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這些。——來,默《滕王閣序》。」

    「嗚——」

    正說著,陸驪癱著一張臉走進了書房,仍是帶著那一身的血氣。

    龍余裝模作樣地用功,卻已然司馬昭之心地高高翹起了嘴角。

    「先生,家主讓您過去。」陸驪對管家爺爺說。

    「我呢?」龍余有些坐不住了。

    管家把他按回座位上:「你繼續練字,真是的,練了那麼多年怎麼還是跟蚯蚓爬一樣。」

    龍余:「哪有。」明明納蘭齊甄的字才是像蚯蚓爬的呢!

    哼!

    管家走了,屋裡就剩下陸驪和龍余。

    龍余飛快地默完這首《卜運算元》,從正襟危坐到歪著身子不成體統根本就是秒秒鐘的事情;他對自己的字滿意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抬頭正想向陸驪炫耀,卻忽地蹙起了眉,道:「咦,你先去換了衣裳麼?」

    以往陸驪「辦完事」回家總是要先找到他看看他在幹嘛,才離開去洗漱換衣,但這隻是非常細枝末節的事兒,龍余竟然一眼看出。他不由有些心神蕩漾,含糊道:「味道太重。」

    他說的味道指的是血腥味,清洗幹凈了也似乎比原先要濃烈些許。

    龍余歪頭打量片刻,總無端覺得他今日怪怪的,不禁問道:「這次你去哪裡了?」

    陸驪老實,不會說謊,又明顯不願說出地點,只好抿了抿唇,不語。

    龍余轉轉眼珠,道:「雲南?」

    陸驪好似有些慌張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一副被戳破了的樣子。

    「哎呀,去就去嘛,」龍余拉住他的手,道,「你怕我膈應呀?」

    用納蘭大少爺的話來說,陸驪簡直二十幾年白活了,心思盡數被這小鬼靈精牽住;他的視線全黏在彼此交疊的手上,沒頭沒腦道:「對不起。」

    「什麼呀就對不起,」龍余就噗嗤嗤地笑了。

    陸驪反手握住他,慢慢收緊五指:「小余,我、我……」

    他這次去雲南,辦完了納蘭齊臻交代的任務後本來是打算直接回北京的,可沒想到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

    即便只見過一面,但那一面里,陸驪已經將那個人當成敵人;他爹生前教給他的東西不多,只要是敵人就要牢牢記住,算是為數不多里的一句吧。

    他有心對付,又惦記家裡的小余,撇下幾個夥計佯裝普通遊客去查探了一番。

    臨時起意,時間匆忙,陸驪只大概查到龍余的生母是蠱苗一族,原本住在德夯的深山裡頭,十八歲那年下山采藥,結果碰上了他的父親,然後……,大概是個比較傳統的愛情故事;或者說其間究竟有無愛情,誰也不知道。

    他的父親那邊,基本上可以算是熟苗,他母親進那個寨子的時候,男人已經有兩個兒子;她想離開回山裡去,卻又偏偏懷上了他。

    她走不了,又沒有名分;想悄悄給那男人下蠱,卻始終捨不得。這樣一拖,便是十月已到,她肚子里的東西終於呱呱墜地。

    蠱苗一族基本上是生苗,不與世人接觸,因為神秘和陰毒而幾乎令人敬而遠之;男人起先不知道她是蠱族的苗女,瞧見她長得又水靈細緻,才一下被她迷了眼睛,而她從不與他們說話,他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很是可惜了一陣;但她美啊,再怎麼是蠱女,也比寨子里上山下地的女人溫柔婉約,叫他始終有些割捨不下。

    然而,她生的小孩,大約是將來可以長成百年來最厲害的養蠱人的那種,一看就知與常人有異——嬰兒出生時便見附近的蛇蟲鼠蟻都井然有序地聚攏至此處,將待產的小木屋圍了個水泄不通,一旦有人接近就作出攻擊狀,似在保護即將出世的那個孩子——當時給蠱女接生的便是後來長年陪在龍余身側的婆婆。

    男人深知此事的嚴重,原本的一點點留戀也褪去了,他叫了兩個粗壯男人,合計著在她最脆弱無力的時候,將她扒光後丟進沸水裡,活生生煮熟了她。

    而龍余對他母親的死因一無所知。

    陸驪還能記得那個衣衫襤褸的老婦聲淚俱下地求他,不要把這些告訴小蟲,你殺了人也別告訴他,讓他好好地活著吧。

    陸驪當然不可能把這些說給少年聽,但他也不知在執拗什麼,竟與一個老婆婆斤斤計較,道,他不叫小蟲,他叫龍余。

    他有名字。

    他是我家的。

    他叫龍余。

    「喂,不要給我發獃啦!」龍余就著兩人的姿勢用力晃了晃陸驪的手,道,「嘖嘖,你知不知道阿爺說你什麼?」

    陸驪搖頭。

    「那你想知道不?」

    陸離繼續搖頭。

    龍余於是視而不見,自顧自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阿爺說,陸驪那小子啊,天天連表情都要吝嗇著,外人看著是著實的不歡喜,以後可怎麼討老婆喲」——語氣儀態都學得極其相似,活脫脫一個少年版的小管家。

    陸驪:「……」

    龍余笑得幾乎要打跌:「陸驪陸驪,你看你都二十四歲了,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納蘭齊甄才比你大兩歲,都要成親了;我嘛,又聰明又帥氣,喜歡我的姑娘以後肯定有很多,要是我都娶妻了你還是一個人,那你可羞死了。」

    陸驪:「……」

    龍余:「怎麼,你還不服氣,我又沒說錯。」

    陸驪:「……」

    龍余:「啥,你不想娶媳婦兒?為什麼?」

    陸驪:「……」

    龍余:「沒關係的嘛,雖然到現在還沒遇到,不過我會幫你留意的,我看青青就挺好。」

    剛巧雙十年華的青青進來打掃書房,看著這俊俏的兩隻,紅著臉說:「小余,你這在小六哥面前自言自語的本事越加精進了嘛」

    龍余、陸驪:「……」

    龍余扶額,拉著陸驪去了外邊兒;邊走邊說:「納蘭齊甄找阿爺去幹嘛?」

    「商量成親的事宜。」

    「是喔,的確要開始做準備了;我也可以幫忙啊。」

    「還是算了吧。」

    「你小看我?」

    「沒。」

    少年於是高興得眯起眼睛,尾音微揚地說「那還差不多」,像一隻討喜的小貓咪,柔軟的毛髮揉軟了陸驪的心臟。

    「你……」

    龍余看向他:「怎麼?」

    「你別娶媳婦。」

    「啊?為什麼啊?」

    陸驪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反正他聽到龍余說娶妻二字就心裡難過,所以他又道:「別娶。」

    「我阿爹娶了我阿娘,我大哥二哥也都娶了媳婦兒,納蘭齊甄也要娶媳婦兒,我幹嘛要聽你的?」

    「……別娶。」

    「哎好吧好吧聽你的就是了。」

    一月時光飛逝而過。

    納蘭齊甄成親了。

    家裡到處都是紅艷艷的,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除了納蘭齊甄。

    龍余給家主大人整理好婚服,趴在桌子上懶洋洋道:「沒想到你看著那麼難看,這樣打扮起來也還是可以的嘛。」

    「滾蛋!」納蘭齊甄白他一眼,「我什麼時候丑過,只是……沒你好看而已。」

    龍余登時驕傲起來,道:「嗯——我的確挺好看的。」

    納蘭齊甄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不要臉。」

    還以為龍余這烈性子的又要跟自己吵起來了,卻沒想到這少年卻擺出一副老成的模樣,拍拍他的肩膀道:「呼,總算開心一點了。」

    「哎?」

    「我說你啊,」龍余又趴回桌子上,手墊在下巴下,「娶媳婦了不是應該高興的麼?」

    納蘭齊甄失笑:「誰跟你說的。」

    「張媽啊,她說娶媳婦兒是天大的喜事呀。」

    「……」

    「嗯?不是麼?」

    納蘭齊甄對著少年擺著嚴肅求證表情的清秀面龐,咬著舌尖說:「是的。天大的喜事。」

    「那你呢?」

    龍余無所謂地搖頭晃腦:「我怎麼?」

    納蘭齊甄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成婚?」

    龍余道:「不知道呀,沒有漂亮的小姑娘啊。」

    納蘭齊甄道:「青青挺漂亮的,只要你不嫌棄她是個下人就是了。」

    龍余道:「這有什麼好嫌棄,但青青我是留給陸驪的。」

    納蘭齊甄道:「小六不會要的。」

    龍余道:「為什麼?」

    納蘭齊甄道:「小六像他爹。」

    龍余不解地皺起眉毛:「你不是說他是風月樓的兒子,沒有爹麼?那個什麼黑背老六要不是因為相好的也不會撿了他,而且也不肯認他;相好死了之後就把他送到你們家來了啊。」

    「不過小六隻認這個『爹』啊。」

    「嗯,嗯,不理解。」

    他當然不理解,他這麼多年來身邊只有阿娘對他好,所以他也對阿娘好;阿爹也好,兩個哥哥也罷,或者是其他的阿爺阿叔什麼的,沒人對他好,他也覺得這些所謂「親人」有或沒有都無所謂。

    在他的世界裡——親人——從前只有拚死也要生下他的阿娘和始終陪伴、照料著他的婆婆,而後來又有了納蘭家的人。

    納蘭齊甄看少年一副明顯神遊天外的樣子,不由放軟了目光,連聲音都輕了下來:「總要有個人,能讓他去牽掛吧。不然,怎麼才像活著。」

    彷彿自語。

    【六】

    不多時,家裡多了個女人。

    納蘭家的主母自然得是大家閨秀,卻也沒有鳳冠霞帔、大紅轎子、天地之禮,她進門的時候,一切從簡。

    龍余站得遠遠的望著主桌上擺得跟滿漢全席似的,桌前只有孤孤單單兩個人影,斂下眉眼不由一嘆,往身邊人懷裡靠了靠,道:「為什麼納蘭齊臻的婚事不是書上寫的那樣啊?」

    陸驪道:「因為他是納蘭家家主。」

    龍余又鼓了鼓嘴:「大婚之喜,怎麼也跟我想得不一樣呢?」

    「那就不看了。」陸驪抬手覆住他的雙眼。

    龍余微涼的指尖碰了碰陸驪的手背,輕輕一笑:「那你可幫我遮好嘍。」

    「嗯。」陸驪道,「我們走吧。」

    這一走走得可真久,龍余還沒跟那位佟家姑娘講上過半句話呢,她過門已經將近四個月了。

    佟盛顏之所以嫁到納蘭家,也是長輩訂下的;一紙婚約,在出生的時候已經決定好了。她的命運已經被安排好,成為納蘭齊臻的妻子是不可改變的;她不多麼願意,嫁進這個對她來說封閉而冷漠的家,嫁給這個永遠不會愛上她的男人……,然而她半點都不能反抗。

    佟盛顏無意提起:「陸驪似乎對龍余特別親近?」

    納蘭齊甄正在憋一首詩,半晌才勉強寫一句「胭脂妝成奴待嫁」,敷衍一般回答:「是吧。」

    「陸驪他是不是愛慕龍余呀?」

    納蘭齊甄非常認真地憋著他的詩,回答更不走心了:「好像是吧。」

    「他們都是男人,這、這根本就是於理不合,家裡老老小小知道了還不定怎麼想呢。」

    納蘭齊甄手中筆一頓,看了她一眼,面貌平淡無奇甚是溫吞,然而一雙丹鳳眼卻漂亮得有些凌厲:「夫人的意思是——?」

    「我……」她被這樣的眼睛看著,莫名覺得窒息一般,心中壓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倉皇道,「我沒有別的什麼意思。」

    他垂下眼瞼,語氣愈加溫和,輕飄飄道:「那就好,以後不要再說這些事了。還有,記得離龍余遠一點。」

    這是對她的警告。她想。

    然而拐個彎就看見龍余了。

    龍余大概是來找陸驪的,他就好像從來沒有什麼煩心事似的,把玩著幾個圓球墜子走過來,看見了她,明朗地笑一笑。

    反倒顯得她心思深沉,眉眼骯髒,佟盛顏覺著心裡憋悶得慌。

    「這是什麼?」她道。

    「喔,」龍余晃晃紅繩編著吊起來的五顏六色的小圓球,笑道,「蟲子而已啦,在陸驪的橘子樹下使壞,被我抓起來了。」

    她還欲說些什麼,陸驪卻徑直往他們這兒來了。牽過龍余的手,木著臉道:「主母,家主喊我們過去,失陪了。」

    就像唯恐她會做什麼事情害了他。

    她站在空蕩盪的迴廊中,望著那二人的背影,望著陸驪十分戒備的姿態,不由捏緊了拳,指甲深深卡進肉里。

    龍余則仰著臉看陸驪僵硬的下頜線條,陷入了「他好像生氣了他什麼時候生氣的他為什麼生氣」的思考。

    「小余。」

    「啊?」身邊的人猝然停住腳步,拉著他的手也硬生生拽住了他。

    「離那個女人遠一點。」

    「為什麼?」

    「她——她不太喜歡你。」我怕她會傷害你。這句話陸驪沒有說出口。即使他覺得他的(?)小餘人見人愛,但能嫁到納蘭家來的女人不會是簡單的人物,他還是得提防。

    龍餘一臉平淡道:「我知道。我又不能要求天下所有人都喜歡我,而且她畢竟是納蘭齊甄的妻子,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要他難做。我也不太想計較這麼多,像青青那傻丫頭一樣正事兒不幹就會想東想西也太……誒?」

    他自顧自地講到一半,突然被一個溫暖的懷抱給圍住了,嘴唇碰到對方的皮膚,嶙峋的鎖骨撞得他門牙都痛了。

    「幹嘛——」

    接著聽見了陸驪嘆息著說:「小余,你又長高了。」

    「是嘛?」他一下子被帶離了話題,站直了對著陸驪比劃,「真的呢,就要到你鼻子啦。」

    陸驪是他量身高的標尺。

    「小余好厲害。」他說得真心。

    龍余卻白他一眼,將手裡幾隻小蟲子屍球塞給他,哼哼道:「幹嘛用這種哄小孩子的語氣說話。」

    陸驪:「……」

    本來就是個小孩子嘛。

    這日之後,陸驪總是跟在龍余後頭,他從屋前逛到屋後,摸魚也好淘雞窩也好給橘子樹澆水也好,反正抬頭轉身都能看到陸驪頂著一張木頭臉寸步不離,或旁觀或善後。

    叫龍余好生納悶:「你這幾年不是一直挺忙的嘛,三天兩頭都要出去辦事情,怎麼這快半個月了你還那麼空閑?」

    「辦完了。」

    「是麼?說起來你一直都在幫納蘭齊甄幹什麼,每次回來身上的味道都怪怪的。」

    他沒見識過那些,因此不知道那種「怪怪的味道」是泥土味、腐木味以及血腥味。

    「和老九門有關的事情,關於一些藥,」陸驪嘴笨,不知該如何解釋,這些事太複雜龍余也未必懂,於是他說,「就是這樣。」

    龍余:「……」

    「算了,」龍余面對他的溝通不能,還是比較想得開的;自己換了話題,道,「剛才啊,納蘭齊甄的老婆好像吐了。」

    「?」

    視力極好記性也極好的龍余想了想,道:「昨天我聽張媽和李嬸聊天,說主母這幾天總是吐,可能是有了。」

    陸驪:「……」

    他怎麼沒聽見。

    青青拿著雞毛撣子走過來,正好聽見了,捂嘴笑道:「小余你羞不羞,怎麼老聽人家張媽李嬸的拉家常?不過告訴你們吧,管家說主母當真有了。」

    「真噠?」

    「千真萬確!」

    「啊、所以說,」龍余背起手來還挺神叨,「你還是少出現在她面前比較好,免得到時候人家生的小孩兒跟你一樣木頭臉,人家可得怪你。」

    陸驪:「……」

    青青笑靨嬌俏:「小六哥本來也挺好看的,可惜總是這樣——苦大仇深的——哈。」

    龍余於是不幹了,護短地嚷嚷:「不許你說他!」

    「怎麼,只許你說不許我說?」

    「對!」

    青青:「……」

    陸驪:「……」

    【七】

    她在後山澆花,腹部隆起,人卻消瘦。

    後山的桃樹砍了,改種了些別的;藤月扶在桿上,四季都開花,亭亭玉立。這些木桿或樹上掛了許多被團成玻璃珠那般樣子的蠱蟲幹屍,塗上了各種鮮艷漂亮的顏色。

    都是龍余的傑作。

    龍余的那棵橘子樹長大了許多。在冷風中瑟瑟的,還以為它總有一天會死掉,卻沒想到它竟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存活至今。

    再等等,再等等吧。

    懷胎十月,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給納蘭家一個孩子,也許她就能夠離開了,她不用在這個冰窖一樣的地方生活,而她佟家也不會失去納蘭家的幫助。

    「啪。」

    她飄走的思緒被驚得收了回來,一低頭,手裡原來握了一截斷枝。

    橘子樹掉下了兩片葉子。

    她微微抿起唇,站在下處,扶著腰將斷了的枝幹插到橘子樹下的土壤里。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動,土壤層表面鼓起來了一下。

    她微頓了下,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轉過身,納蘭齊甄正靠在籬笆上笑吟吟地看著她。

    正月初四的光景,納蘭家主母臨盆。

    本該是瑞雪兆豐年的,那日天氣卻並不好,雲層壓得很低,整天都是陰暗的。

    薩滿也向佛朵媽媽禱告過了,李嬸仍然莫名地心頭髮慌。

    「李嬸,」納蘭齊甄皺著眉盯著房門,「怎麼樣了?」

    她聲音嘶啞,竭盡全力。

    李嬸連連嘆氣:「爺,恐怕不太好。」

    「知道了。」納蘭齊甄擺了下手,看了眼天空。

    龍余站得比較遠,又隔了一道門,焦急地來回走。

    「急什麼?」陸驪道。

    「沒遇到過這些事當然會緊張,」龍余道,「她一定很疼。」

    「那又怎麼樣。」陸驪沒什麼表情,語氣卻是認真的。

    龍余詫異地看他一眼,道:「好歹一起生活了那麼長時間的人啊,你不緊張?」

    陸驪:「嗯。」他心裡是真的平靜的。他是那種缺少一些正常人的情感的人,別人的痛苦也好快樂也罷,他很少能感覺到。

    到納蘭家已經過了許多年,龍余逛遍了整個北京城,吃遍了老北京所有的零食,成了老胡同里鼻涕泡小屁孩們艷羨的有錢人家的小孩;這一切都是由陸驪領著的。

    然而陸驪這些年來,最常見的表情是微微凝起眉頭顯得苦大仇深,最常說的回答是一個「嗯」字,最常沾上的是他三天兩頭辦完了事情帶回來的陰冷味道,最常接觸到的是他始終無法理解到一個人是多麼孤單的淡漠。

    龍余因為陸驪而有恃無恐,可是陸驪並不開心。

    龍余回身抱住陸驪,輕輕地叫:「陸驪……」

    他沒有別的朋友,不知道「朋友」這兩個字的相處是怎樣的;他只是覺得陸驪的世界沒有光和希望,站在陸驪的身邊都覺得陰鬱。

    他希望他能得到該得到的溫暖。

    陸驪被一下抱緊,僵硬得手腳都動彈不得。

    心臟快速的跳動直躥到大腦里,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

    「嗯。」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還記不記得我學的第一首詞?」龍余道,「就是那首《卜運算元》。」

    「嗯。」

    龍余笑容滿滿道:「這個呢,阿爺說了是要送給喜歡的人的。」

    陸驪就這麼木著一張臉,定定地看著龍余;他想起前兩年生日龍余給他寫過那首詞,他覺得自己的舌頭被吃掉了:「……」

    龍余沉沉地笑了,須臾又道:「陸驪啊,你再笑一次吧。」

    但這次他沒能等到陸驪笑給他看。

    「不、不好了不好了!」穩婆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什麼都顧不上,胡亂抓住迎上來的納蘭齊甄道,「爺、爺!夫人她生、生了個,死嬰!」

    納蘭齊甄低頭望著雙手被染上的血液,目光微沉。

    龍余拽著陸驪過去時,李嬸已經跑進去了,抱過小孩兒用力地打他的屁股,他卻終究閉著眼,沒有發出他們期盼的哭聲。

    納蘭齊甄進去,李嬸抱著孩子的手顫抖,幾乎要跪下,哭著喊:「少爺——」

    納蘭齊甄閉了下雙眼,過去把小孩抱到自己懷裡。

    小臉已經青紫。

    她整個人都是濕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幾近暈厥,已經沒有一點兒力氣。

    然而她就這麼死死地盯著她已經去世的孩子。

    不哭不鬧。

    沒有任何聲音,就彷彿一樣死去了。

    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納蘭家的空氣都是冷的。

    直到主母再次有喜。

    她的臉色也紅潤了些,比起第一次懷孕,近來臉上也略微長了些肉。

    龍余每天凌晨四點半就起床了,在佛堂點香禱告。

    陸驪跪在他身邊,陪著。

    祈禱完了,正好可以在後山看朝陽。

    陸驪給他下一碗面。

    天天如此。

    「我說,」龍余坐在橘子樹下吃一會兒歇一會兒,用一根木棍鬆土,道,「你不能換點花樣麼?」

    陸驪:「……不會。」

    龍余挑挑眉:「好吧,那這面有名兒不?」

    「蘭州拉麵。」

    「唔,意思是蘭州的拉麵?拉麵是哪一種面?蘭州是什麼地方?蘭州好玩麼?你去過麼?你喜歡那裡麼?」

    問題有點多了,陸驪答不上來,於是道:「嗯。」

    龍余道:「那我也要去。」

    「怎麼去?」

    「你帶我去!」

    「好。」

    這邊剛吃完,張媽也來準備早餐了。

    「好啊,我說怎麼你們天天不吃飯呢,原來開小灶來了!還有你小六子,也不給我們露一手!」

    龍余忙道:「他只會這一種啦,而且味道一般,你們肯定不喜歡的啦,還是算了。」

    張媽道:「那你倒吃得挺歡。」

    「沒辦法嘛,要是都沒有人願意吃,陸驪該哭了,對吧?」

    該哭了的陸驪:「嗯。」

    「張媽,做個豆腐海帶湯——」納蘭齊甄說著走進廚房,笑了,「喲,挺熱鬧。」

    「知道啦,少爺,您陪著夫人去吧。」張媽應道。

    納蘭齊甄道:「不用整天陪著的,一群人還能照顧不了她。」

    「話不是這麼說,」龍余道,「畢竟是你老婆啊。」

    納蘭齊甄道:「那又怎樣?」

    龍余:「呃……」

    「不怎樣。」她進來,臉色淡淡的,又對張媽道,「今日不太想吃雞蛋了。」

    出於營養張媽本來是想啰嗦幾句的,但看看還是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她便微微揚起嘴角,向納蘭齊甄福了福身就出去了。

    龍余看著她挺得筆直的背影,不由狠狠往納蘭齊甄的背上甩了一掌,惡聲惡氣道:「你是不是有病?」

    氣哼哼拽著陸驪走了。

    「少爺……」

    納蘭齊甄看了眼張媽,看上去沒什麼波動,道:「湯別忘了,雞蛋也是要的。」

    【八】

    這一年的尾巴上,納蘭家的小少爺終於出生了。

    身為父親的納蘭齊甄,臉上卻看不出是厭還是喜,淡定地坐在夫人床邊,摸了摸佟盛顏的額頭,溫柔擦拭汗水,道:「辛苦你了。」

    她臉色慘白渾身失了力氣,只是紅了眼眶別過了頭。

    納蘭齊甄收回手,道:「是個男孩兒,按你的意思取名為清。」

    ——原本是第一個兒子的名字。

    不知為何,小納蘭清晚上睡覺時並不呆在母親身邊,而是由張媽帶著的。

    龍余也沒有多問,感覺到她眉目之間難言的哀痛之情,自然知趣地不湊上前,只是站得遠些看這個小孩兒。

    陸驪卻問:「要不要去看?」

    「沒關係?」

    「嗯。」

    聽陸驪這麼說,龍余就放心了。屁顛顛地跟在人兒後頭去了嬰兒房。

    他湊在床前不住打量睡著的小納蘭清,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驚奇。他從小到大沒見過這樣的孩子,一丁點兒,只有屋後養的那幾隻母雞那麼大,小腦袋可以被自己的手掌包住;睡著了眼睛就是條縫,小鼻子小嘴巴迷你得可愛。

    「陸驪陸驪……」

    「嗯?」

    龍余怕吵醒小納蘭清,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納蘭齊甄那麼丑怎麼能生出那麼好看的兒子啊!」

    「家主不醜。」

    「嘖,那不是重點。」

    總之龍余是徹底被小納蘭清的睡相虜獲了;然而那小傢伙醒了之後莫名其妙的哭鬧不休卻也是叫龍余手足無措。

    這麼點兒大的嬰兒,你還能跟他講理不成?

    「陸驪你哄他!」

    陸驪僵直著手臂接過小寶寶,擰著眉毛頂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神奇的是,小納蘭清在他的懷抱里,逐漸停止哭泣,接著又睡回去了。

    陸驪:「……」

    他什麼都沒幹。

    龍余看得羨慕嫉妒恨,道:「陸驪,你不準不喜歡他。」

    陸驪:「好。」

    翌日。

    龍余去書房給管家阿爺拿紙筆,踏進去就見著納蘭齊甄咬著筆桿在憋詩。半尺長的宣紙上依舊可憐兮兮地寫著「草色迷離月清朧,我家有子初臨世」。

    「咋樣?」他問龍余。

    龍余不動聲色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下桌子上的茶盞。

    還是略微溫的。

    「還是有進步的嘛。」一盞茶的時間都還不到呢。畢竟龍余現在已經學會不去看納蘭齊甄寫了什麼了,反正阿爺評價了「這種東西橫看豎看都是個慘不忍睹」。

    「哎呀我果然是個有天賦的人哪,」納蘭齊甄道,「阿清滿月的時候,可以掛在門口……哎呀,甚好甚好。」

    龍余斟酌著道:「都滿月了那不能說是『初臨世』了吧?」

    納蘭齊甄吊著眼睛斜睨他。

    他於是說:「也是挺好。」

    最後沒想到,納蘭齊甄真的頗為得意地把這兩句詩掛在門前了。

    管家阿爺連連嘆氣,道:「唉,唉,朽木不可雕。」

    小納蘭清的出世,讓納蘭家都變得熱鬧起來;大家的臉上都有了笑容。

    除卻她。

    陸驪偏過身只看見了佟盛顏一抹鵝黃色的裙角消失在轉角之後。

    「想什麼?」納蘭齊甄手裡還拿著毛筆,弔兒郎當問。

    陸驪道:「不如放了她。」

    納蘭齊甄的嘴角笑意隱約:「緣由?」

    「她給你生了兒子。」

    「——是惻隱之心?小六啊小六,我還真當你無心無情呢,沒想到也會可憐人。」

    「不是。」

    「怎麼不是?」

    陸驪是個很簡單的人,寡言只是因為嘴笨,木頭臉也只是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太多的想法。

    在他的生命里,幼年時,是姨娘一句「撿了他吧」,黑背老六才會把他帶回家;少年時,是黑背老六一句「我只能把他養死了,以後跟著你們納蘭家吧」,納蘭家才會收留了他,給吃給穿,也讓他殺人;而在這之後,他遇見了龍余。 

    他喜歡龍余驕傲的目光倔強的嘴角,喜歡龍余白凈細長的手指觸碰到自己滿是傷痕的皮膚,喜歡龍余仰著清秀的臉龐在他面前自說自話,喜歡龍余尾音略略揚起的漫無目的地叫他「陸驪陸驪」,喜歡龍余靠在他的懷裡面量身高時溫軟的氣息。喜歡著龍余的一切,也喜歡龍余送給他的橘子樹。

    他喜歡龍余。只有他知道。

    所以其實他的這一輩子之所以活著的理由已經很明確了:報納蘭家的恩,守住龍余。

    陸驪道:「不是。」

    他是石頭做的,不相幹的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不會動一下眼睛。

    他的理由——小余——無法宣之於口。

    納蘭齊甄望著他瞳仁中的自己,玩笑道:「不是啊,那難道是因為我?小六,我可是有家室的人哪。」

    陸驪看著他,不語。

    納蘭齊甄眉一蹙,撇過了頭;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折斷了筆。

    「嫁進納蘭家的女人,沒有能走出去的。」

    滿月吃酒得把小少爺請出,不過這時候的小納蘭清哭起來還是很沒道理的。

    而偏偏龍余對小孩子是非常沒有辦法的。

    比如現在。

    小寶寶在嬰兒床上哇哇大哭,幾乎要聲嘶力竭;龍余梗著脖子瞪著他,生怕他會哭得斷了氣,但又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他甚至不敢抱他,怕這麼個母雞大小的人兒,萬一被他給摔地上了,那他還是直接準備以死謝罪算了。

    陸驪就在這個時候如同救星一樣地走了進來,帶著一身的血腥味。

    也是奇特了,四腳朝天的小納蘭清前一刻還哭鬧不停,被陸驪抱在懷裡之後竟漸漸止住了哭聲,很快安靜下來了。

    對於被陸驪身上陰鬱的氣息包裹著才終於安分下來的納蘭清,龍余簡直匪夷所思,深刻懷疑這小傢伙可能天生就是個混世魔王。

    陸驪把小納蘭清放回床上,道:「最近見著主母了麼?」

    龍餘一邊給小孩兒仔細檢查是否尿了床,一邊漫然回答,「見著了,不過不常見到。為什麼阿清不能在她身邊?」

    少年檢查完畢,站直了的身子顯得瘦削挺拔;有兩個璇兒的頭頂剛好與自己的雙目水準。

    「誒?」

    龍余低頭看了一眼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傷痕纍纍,修長有力,看上去很有誘惑力。於是向來忠於所求的龍余伸手摸了一把。

    陸驪嗅到他發梢淡淡的香氣,感覺到他微涼的指尖劃過自己的皮膚,整個人都快要沸騰起來;心臟跳得驚天動地,他覺得自己可能要熱死了。

    久不聞回答,龍余拍他一記掙開來,道:「哎喲——臉這麼紅呀。」

    陸驪低頭望著空了的手,心裡一下子失落得不得了。臉上的紅很快退去,難過得都不想說話了。

    龍余驚奇地看著對方面色的變化,不由翹一根食指去戳一下。

    陸驪嚇了一跳,往後退一大步,撞到嬰兒床,差點兒吵醒了剛睡著的小納蘭清。

    「幹嘛?」

    「我問你幹嘛才對吧。」

    「唔,」陸驪頂著他那張苦大仇深的臉,聲音輕得像蚊子,「量身高。」

    龍余不疑有他,連忙站直了背過身去:「我剛才沒站直,不算!現在你再量一量看,應該有長高的。」

    陸驪盯著龍余後腦勺那兩個對稱的璇兒,不自覺露出一點點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向前伸手,碰到了那人的衣衫,然後十指收緊,回攏,使這個擁抱變得越發妥帖。

    「小余,你只長高了這麼一點。」

    「——陸驪!你別一想轉移話題就來量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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