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師娘·他生未卜(一)
小說: (黑花/瓶邪)戲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數:9981 更新時間:2019-09-22 02:10:05
【零】
喂,納蘭清,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我和他約定好了,等你滿十五歲,有能力一個人路上地里地去闖的時候,他便算還清了你們納蘭家的恩,那時他就會來蘭州找我,和我一起過日子。
過日子,你懂麼?
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牽手走過回家的小巷,在院子里喝茶聊天,同一個被窩裡睡覺。我天天到醫院去上班,他開個小小古董店;我在案前寫字,他坐在旁邊看書;我帶他去吃釀皮子,他給我做一大碗拉麵。
平平淡淡。
清閑自在。
然後這輩子就這麼走過去了。
所以我不想知道這一世會在什麼時候結束,來生又會怎麼樣;我只想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在蘭州等他,他還會不會回來。
他還,知不知道我是龍余。
【一】
龍余將辭呈遞給院長的時候,對方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地塞進了辦公桌的抽屜里。
「……」龍余道,「我這次是認真的。」
院長敷衍地點頭道:「嗯,每次我都信你是認真的。」
龍余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道:「其實,我進你這家醫院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納蘭家的人。」
院長一個愣怔。
「納蘭家現在的家主是誰?……哎呀還是算了,想來我也必定是不認識的。」
「啊……」
「還有,陸驪那個挨千刀的早就沒了,這事兒我也知道了。」
「所以……?」
龍餘利落站起身來,眯著眼睛道,「所以,我這不是來向你辭職了麼。」
院長道:「你回納蘭家麼?」
龍余轉身之前輕笑著說了一句:「人都沒了,我回去作什麼?」
老院長在後頭聲音極輕地說:「也搬了地兒了。」
龍余腳步一頓,而後,揚長而去。
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他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十六年前龍余第一次見到陸驪,是剛好摔在他和納蘭齊甄面前來著的,蓬頭垢發一身襤褸,身上滿是血跡和污漬,腳上跑沒了一隻鞋子。
哦,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龍余」這個名字呢。
他人還不到陸小六的腹部那麼高呢,偏生倔得不得了。他瞪了一眼陸驪伸過去想扶自己的手,掙扎著爬起來,推開他們倆就往前跑。
可惜幾步之後,他又摔倒了。
這次是直接暈了過去,沒能自己爬起來。
納蘭齊甄對於對方這個行為,抬著下巴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走過去用腳尖盯著男孩的腹部扒拉過來,蹙著兩道嬌貴的眉毛,道:「生得倒是挺漂亮,撿了去吧。」
陸驪什麼都沒問,過去就把人扛到肩上默默跟在這位納蘭家家主的身後。
他們這次從尼泊爾回來,身邊沒帶幾個人,本來只是路過雲南,不打算多留;況且本來是打算年三十之前要趕回去的,結果路上耽擱了,想著還是得在元宵前回家。
然而半路撿了個龍余,這事兒就變得不是那麼好辦了。
陸驪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這幾個苗族人,並不特別壯碩的身體卻像座山一般護在納蘭齊甄面前,簡直就跟天然屏障似的。
納蘭齊甄想著那個還在床上沒醒來的小孩,心中大呼倒霉,撿了個麻煩來;臉上卻仍然笑吟吟的,他有些畏寒地將棉襖裹緊了些,斜靠在床邊,四兩撥千斤地道:「你們說這是你們苗寨的少主,又沒半點證據;我還說這是我家的小兒子呢,看上去倒更有幾分說服力。」
確實。
龍余不似這些皮膚黝黑的苗族人,相反生得異常白凈,身形纖細,眉目清秀,雖說看上去臉上仍然有些蒼白,但周身透出一種驕矜的貴氣,相較起來果然更像北方大家族中嬌生慣養的小少爺。
那幾個苗人臉色頓時不太好看,本就不是善言的人,又操著一口生硬的普通話,根本不是納蘭齊甄的對手。
納蘭齊甄便站了起來,伸個懶腰舒展了一下身體,笑道:「那就這樣吧,幾位要是回呢我就不送了,幾位要是不回呢就自己去找這客棧老闆付了錢住下;這小孩兒到底是我家的還是你們家的呢,咱們趁人家迷迷瞪瞪的時候說了可算不了數。得要等他醒了再說吧。」
幾個苗族人都能感覺到,納蘭齊甄之所以有恃無恐,就是堅信他們幾個人加起來也不是面前這個瘦高個的對手,他們也都能感覺到瘦高個身上強硬的氣場;互相看了看,彼此達成一致,僵著面色離開了這裡。
納蘭齊甄翻了個白眼,回頭看看那昏睡中的男孩子。
他先前說他漂亮,還真是半點沒說錯:小小的年紀,長了張無比精緻的臉蛋;就連這一身的傷,都彷彿給他添了幾分比較病態的美感。納蘭齊甄頗為流氓地吹了聲口哨,笑道:「哎呀看著好了,他們那幾個明天還會來的,說不定半夜就來偷人了。小六,你看紅顏禍水都是這樣的,我們這不就被麻煩纏上了嘛。」
陸驪黑著臉終於開了口道:「他看起來年紀還很小。」
「喔,」納蘭齊甄道,「這種細節就不要在意了嘛。我是說,美人,不管什麼年紀的都是麻煩的,我看要不就把他扔在這兒算了吧,也不得罪他們苗寨的人。」
陸驪沒吭聲,擰著眉毛。
納蘭齊甄便自說自話:「那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我回房間睡個回籠,下午我們上路回家了啊。」
他這人怎麼說就怎麼做,當即便站起啦要走。
陸驪卻迅速擋在了他的面前,一聲不吭。
納蘭齊甄就笑了:「喲嗬陸小六,你這是什麼意思,挑逗我啊?」
陸驪擰著眉毛,道:「救他。」
「嗯,憑毛?」
「……救他。」
「好吧,如你所願。」納蘭齊甄哈哈大笑,笑完了終於捧腹道,「獃子,你又多欠我一分啦。」
第二日那幾個苗人果然又來了。
納蘭齊臻嗯了一聲,懶洋洋戲謔道:「喲呵,還多了一個呢。」
多的那個似乎是個頭頭,服飾要更精緻,長相也更上乘……咳,另幾個人用苗語跟他嘀咕了幾句,他揮了揮手大約是讓他們出去等,轉而道:「那是我弟弟,請還給我們。」
普通話是帶著挺重的口音的,聲音也不見得有多好聽。於是聲色至上的納蘭大少爺頓時沒了繼續交流的興趣,道:「不行,你說他是你弟弟就是你弟弟了啊你們做兄弟的看著丁點兒不像我哪兒知道你是不是框我呢所以還是要等人家醒了再說。」
一大串話把那個苗人幾乎說暈,勉強只聽懂對方要他弟弟醒了才行。他當場有些面色不愉,手微微一動;然而陸驪杵了根長棍子直捅到他胸口,威脅性十足。
他又把手縮了回去。
幹站著等了許久,床上的男孩子終於有要醒的跡象。
男孩子的睫毛撲棱了幾下,總算睜開了眼。他先是看到納蘭齊臻和陸驪,一個愣怔,轉而又看到了自稱是他哥哥的那個苗人。
然後他又泰然自若地轉過了頭,盯了一會兒頭頂的紗帳,閉上了眼。
苗人:「……」
納蘭齊臻笑了,道:「乖乖,你認識他麼?」
那小孩深深呼吸一下,側頭看著納蘭齊臻,道:「你在說些什麼呀,爸爸?」
張嘴說的話竟都是字正腔圓。
納蘭齊臻挑高了眉毛,斜睨著對方還在顫抖的手。
陸驪面無表情地看向那個苗人。
那人急了,用苗語跟小孩說了些什麼,那小孩權當聽不懂。他的手又動了,小孩便直勾勾盯著他,眼神中頗有幾分威脅的意味,直叫他兩隻手僵在身側直到離開這裡也愣是沒敢有動作。
屋裡只剩下他們仨了。
納蘭齊臻惱怒地輕踹了陸驪一腳,道:「老子一枚風華正茂的美男子,突然就喜當爹了,真是吃虧吃大發了!」
陸驪不語。
小孩坐起來看他兩眼,抿著嘴就是不說話;倏忽下了床穿了鞋就往外面走。
「還挺犟,」納蘭齊臻在他背後涼颼颼道,「我說,他們那群人說不定就在外面等著你自個兒撞上去呢。」
對方果然站住了。
他好像是想開口求助,但又很是羞惱,非親非故的,而且看著也不像是好人,所以他張了幾次嘴都沒能說出一句話。
陸驪看向納蘭齊臻,又看了眼腰上別槍的位置。
納蘭齊臻抽著嘴角恨恨道:「娘希匹!陸小六你個目無尊長的!」
陸驪哼了很冷的一聲。
「你娘!」納蘭齊臻身手不佳,於是成功被攻略,「幫就幫!」繼而轉頭憤恨道:「叫了爹了你還想離家出走啊?!還不跟老子滾回家去嗎?!」
陸驪:「……」
小孩:「……」
【二】
龍余離職離得相當瀟灑,只帶走了辦公室里那隻只會說「小崽子」和「要死」的蠢笨八哥,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要了。
他的那個助理妹子站在門口眼睛紅紅地看著他,不問緣由,也不說再見。
龍余伸手攬了一下她,笑道:「你看我,還是年輕的樣子麼?」
小助理道:「龍醫生你眼角長皺紋了,看著有那麼點三十而立的感覺了。」
龍余似是在嘆氣,道:「我今年啊,五十了。」
小助理哽咽一下,道:「我知道。」
龍余笑了。
「我原來,在院長那裡偷偷看過你的資料。」她補充道,「當然,就這一次,我後來覺得好奇心害死貓是真理,就沒敢再多事。」
龍余朝她眨了下眼睛,嘴角慢慢上揚,頗愉悅地說:「這事兒我也知道。所以,扯平了。」
陸驪與小助理進行了一場毫不正式的告別之後,在停車場找到了他的車,這輛黑色的別克大多數時候都是小助理在開,他的駕照簡直形同虛設。
但他還是手方握向盤,開了導航,堅定不移地開上高架之前還不忘記告誡放在副駕駛座的鳥籠里的笨八哥道:「要麼閉嘴,要麼就把你扔出車外頭去。」
那隻八哥撲棱兩下翅膀,張嘴叫道:「小崽子——」
龍余:「……」
從蘭州到北京。
從西京醫院到八寶山。
龍余到的時候已經傍晚了,他在陵園外站了很久,最後又返回車上。事實上在不久之前他已經來過一次這裡,同樣也是在外頭徘徊許久,又折回去了。
他不敢。
龍余在駕駛座上發獃,頭靠著椅背,睜著眼睛想像陸驪年輕的樣子。——他在蘭州等不來他,只好跑來這裡找他。
思及此處,龍余倏忽輕輕笑了一下。
當年龍余的到來,讓那個家著實熱鬧了一番。
納蘭家地處京城,卻隱在深山老林里;家裡除了家主和陸驪,還有一個早年學醫的管家、以及八個家僕,家僕們分別負責衣食起居、物品採辦和家宅安寧;如今再加上個他,一共十二口人。
屋後的山坡上有一小片田,種了些果蔬,甚至還養了兩頭豬和幾隻雞,基本上可以自給自足;除卻每月一次去外面採購衣物以及各種用品,這個地方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納蘭家的僕人們,都是終生要在這個方寸地方度過的,不出意外大約很難見到外人。
他們幾人總算是在元宵前回來了。
管著主人起居的李嬸正抱著一筐洗完的衣服要晾,才經過前院就見著當家的抬著下巴翹著腚,鼻孔朝天地跨進家門,他身後跟著一貫沉著臉的陸小六。
這當然是最正常的畫面了。
不正常的是陸小六的手裡竟然牽著個看著七八歲左右的粉撲撲的孩子;他有些緊張地抿著唇,小鼻子略微皺起來,叫人看著就心疼。
「哎呀!」李嬸衣服也顧不上晾了,跑過去道,「這小姑娘是你們從哪兒來的啊?生得可真是俊啊!」
那「小姑娘」聽她這麼說,一下子臉色僵硬,扯著陸驪的手往他身後躲。
納蘭齊臻聞言不陰不陽地笑了兩聲,道:「人家是男的。」
李嬸一呆:「啊?啊……對不住啊,沒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孩兒嘛。」
小孩好像還是有些傷心,在陸驪身後不出來。
陸驪道:「李嬸只見過醜男孩,便以為男孩都是丑的。你不要怕。李嬸是好人。」
只見過醜男孩的李嬸:「……」她怎麼覺得哪裡不對。
納蘭齊臻被忽略了,不甘寂寞地硬是插嘴道:「那個什麼——他往後就住咱們家了啊,說起來他還連個名兒都沒呢——管家呢,讓他給想個。」
李嬸一聽這話,心情大好,甩下滿筐衣服就去找管家大人。
剩下納蘭齊臻很不滿地斥責:「怎麼回事!還敢就這麼走了啊!難不成這些衣服要叫我一朵嬌花扛走晾嘛?!」
陸驪趕緊牽著小孩走了,邊走邊告訴他:「雖然家主腦子有病,但你不要看不起他。」
小孩抬頭看著他一本正經嚴肅鄭重的樣子,認真地點了點頭。
好在家主雖然腦子不好使,但管家大人到底還是很睿智的老爺爺。
「來,你不要怕,」老人慈眉善目地摸摸他的腦袋,道,「你先告訴我你幾歲了?」
小孩好好回憶了一番,道:「十歲,嗯,再過四個月就滿十一歲了。」
陸驪站在邊上皺起眉頭,他爹還在的時候雖然也是錢來得極其不穩定,但他爹基本上不會讓他餓肚子,他甚至還能比同齡人高出一小截。
可這個孩子看著頂多才七八歲,之前他們回來的路上,他也似乎是什麼都沒見過,滿臉都寫著「新奇」二字,但一感覺到納蘭齊臻看他了,他就迅速收回目光作眼觀鼻鼻觀心之狀,彷彿絲毫不在意;怎麼說呢,總之是個很敏感又相當驕傲的小孩兒吧。
在回北京的路上,納蘭齊臻因為好奇,東拉西扯地問那小孩兒家裡的情況,結果對方幾乎沒有什麼清楚的地方,只說他沒見過母親,聽說是難產死了。彼時他皺了皺小小的鼻尖,猜測道大約因為這個,才讓父親格外討厭他吧。
他沒人管,父親給他在樹上搭了個小房子,讓他住裡面,白天里不準下去見人,吃穿均由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嫗負責。他連個名字都沒有,那阿婆一直叫他小蟲。
當時納蘭齊臻就挑著眉跟陸驪講:「他那個爹真是十足的有問題,這個理由不喜歡兒子也就罷了,卻沒道理要關起來。」
陸驪沒響聲兒。
討厭某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因為他容貌太出色了,因為他腦袋太聰明了,因為他有著某種足夠威脅到自己的能力,甚至因為他和自己某點的相似,都能引起內心的反感;但那個人是他的兒子,他卻能完全不把對方當人看,彷彿這個兒子的存在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污點,也真是喪心病狂。
納蘭齊臻又問那小孩,跟誰學的普通話。
不出意料,果然是那老婆婆。小孩說,阿婆原本不是苗寨里的人,是後來嫁過來的。她讓他有機會就逃出去,留在寨子里遲早要叫人害死的。
所以他趁著這次踩花山,總算成功逃了。
話說回來,雖然納蘭家的僕人們要終生忠誠於納蘭家,但納蘭家也允許他們仍然保留自己的姓氏。
管家便道:「這樣,我姓龍,你要是願意,就跟著我姓如何?」
小孩點點頭。
他從此便叫龍余,再不是沒名沒姓的小蟲了。
家中有了個小孩兒,大夥臉上都似乎染上一層喜氣。
第二日元宵節,家裡處處掛上燈籠,天色一暗下來迴廊里就紅紅亮亮的一片,倒映在院子里的假山石上,樹枝微動,影影綽綽的。
過年前後的兩個月是納蘭家最空閑的時候。
他們家在外面的盤口不少,但掌櫃們與當家的平日見面基本都是在北京的一間叫「菩提家」的飯店,並不是像「聚仙樓」那樣的高檔館子,菜色也一般,因此不怎麼惹眼。那也是納蘭家的地盤。
過年的時候,家主是不出面的,理由是「天兒太冷出門該被風帶跑了」。所以家主大人舒舒服服窩在家裡烘著暖爐;陸驪則要寒冬臘月的領著家裡的阿四和阿五跑盤口,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此時李嬸在廚房做湯圓,一個個白白軟軟圓溜溜的,十分討人喜歡。龍余就搬個小馬扎坐在邊上看著,眼睛裡都是驚奇。
陸驪從外頭回來,帶著一身蕭瑟氣息經過這裡。腳步在外頭頓了一下,又進去,遞給他一個紙折的小兔子,也叫他驚喜半天。
「陸驪陸驪陸驪!」他一疊聲地叫著,說,「你真好。」
陸驪站在邊上,靜靜地看著他,倏忽極淡地挽開了一個笑容。
【三】
龍余初時跟著陸驪走進納蘭家的院子時,便極喜歡那個假山池子;他時常盤著腿坐在假山上,兩條腿浸在水池裡晃來晃去,時不時就有條魚兒從他的腳背上游過去。
陸驪辦完了事情回來,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
「喂,」龍余沖他招了招手,道,「你急著去找納蘭齊甄麼?」
那人雖是納蘭家的老大,但龍余從來對納蘭齊臻都是直呼其名的。
陸驪搖了搖頭,走過來站在龍余面前,不語。
龍余心情很好地眯著眼睛:「我看你總是出去辦事,為什麼他們都不羨慕你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陸驪像是有些困惑地眨了下眼睛,道:「為什麼要羨慕?」
「呃,」龍余道,「外面沒有家裡好看麼?」
「沒有。」陸驪秒答。
龍余:「……」
雖然陸驪不喜歡外面,也架住了龍余的好奇心,始終沒有答應在做事的時候帶他出去玩。但每次看到小孩兒失落的低下頭,都會有種心裡一緊的負罪感。
小孩總是趴在迴廊的欄桿上目送著陸驪或者阿四阿五什麼的從大門出去,又從大門進來。眼睛裡的羨慕止都止不住。
李嬸拍拍他的腦袋,道:「外頭有什麼好的呀,這世道,都是要把小孩兒拐跑的壞蛋,越好看的小孩他們越喜歡呢。」
龍余噘著嘴道:「可是跟在陸驪身邊的話,就不怕了。」
這句話,叫才一腳跨進家門的陸驪聽了個正著。
陸驪的心臟,不可抑制地柔軟了一下。
過了一小段時間,龍余跟著管家開始學寫字念書,他學得很認真,人也聰慧,叫管家直誇他比納蘭齊臻有天賦多了;每日李嬸要打理的,除了那嬌花兒似的家主之外便多了這又機靈又粉嫩的寶貝,別提多麼心甘情願心滿意足了;還有廚房的張媽,現在倒是每天下午都記得給主人們做點心,比原來積極不知多少;還有……
總之,納蘭齊臻不開心了。
「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還把不把我放眼裡了啊!不過來個屁大孩子你們居然就要把老子給忘掉了!」
陸驪杵在邊上,不語。
納蘭齊臻惱羞成怒:「說話!」
陸驪:「說什麼?」
納蘭齊臻道:「說——本少爺這等絕世美男豈是他人能比的!」
事實上家主大人雖說絕對是不難看的,但要和美男搭上邊也挺勉強,唯一不勉強的大概就是他那張平凡的臉上的那雙眼睛。
真是最標準的鳳眼,狹長,內勾外翹,開闔之間眸光熠熠。
陸驪轉開了臉。
恰時龍余脆生生的聲音在院子里想起,他在問阿四,陸驪到哪裡去了。
陸驪斂了下眉眼。他實在不想提醒那位臭不要臉吃著醋的家主大人,對方還只是個十歲的小孩子;於是他抬腳就走:「我做事去。」
納蘭齊臻在後頭喊道:「哎喂我又沒給你事情做!」
陸驪充耳不聞 ,板著一張臉徑自走出去。
龍余揚起一個非常明媚的笑容,道:「陸驪!今天我生日!我十一歲啦!」
「唔,沒有禮物。」
小孩明顯有點委屈了,但想了想又笑起來,道:「算了,是陸驪的話,就算了吧。」
陸驪下意識笑了一笑,道:「我後天要出去,你跟我一起麼?」
有種從不曾有過的忐忑。
龍余驚喜地瞪大眼睛,嘴角劃出大大的弧度:「真噠?帶我一起去嘛?」
陸驪的心又不可抑制地柔軟了一下,面無表情地沉沉道:「真噠。」
「嗚!」小傢伙撲進他懷裡,又是一疊聲地喊起他的名字,「陸驪陸驪陸驪,我好喜歡你啊!」
陸驪眼神一晃,他伸出手,在半空中頓了頓,像是想撫摸什麼特別珍貴的東西似的,小心翼翼地停在了龍余的頭上,輕輕地揉了一揉。
「走吧,我給你做麵條吃……」
至於等陸驪再回去找家主彙報情況然後被家主的拳頭一頓好打邊打還邊罵「死小六你個重色輕友見色忘義色令智昏的流氓」什麼的,咳,那是後話。
總之,龍餘生平第一次在北京城裡瞎逛,便是由陸驪領著的。
陸驪帶著他在胡同巷子里拐來拐去,讓他在一個崩爆米花的老頭兒那兒等著,自己則和另一個家僕去了附近人家裡收貨。
文化大革命即使是剛結束,普通老百姓和上層的人可不一樣,他們家裡就是藏了古董的,先前不敢拿出來怕被舉報要拉出去審問;現在也不敢留著,怕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事兒又來一趟那可不完蛋;所以有人來收,自然願意賣;就是極好的那些價格也不算高,簡直撿大漏兒。
龍余拿著陸驪給他的錢,吃著爆米花在巷子里胡亂的逛。碰到賣棉花糖的,看他白糖放進去,就有許多棉花捲出來,好不可思議;給了賣糖的五分錢就有好大一團,甜絲絲的非常好吃,心情指數頓時蹭蹭往上竄。
再逛來逛去,又看到有賣糖人的。龍余蹲在一邊看那老頭兒製作,一戳一吹一轉一剪,幾下就做成一個糖猴兒,欣羨得幾乎要兩眼發光。老頭兒見他手裡有錢,笑問:「要不?三分錢。還有豬八戒,那個要五分錢,還有……」
龍余把錢都塞給他,一副財大氣粗模樣道:「都要了!」
身邊有在跳房子的女孩子,還有一起在旁邊看著的冒著鼻涕泡的小男孩兒,都「哇」地用看有錢人的羨慕嫉妒恨的眼神看著龍余。
龍余原來在苗寨里長大,一直都被父親限制在寨子里,從沒出來過;後來被救了去之後又一直呆在納蘭家;這算是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接觸到「錢」這個東西,完全沒有概念,也不知道陸驪給他的十塊錢算是好是奢侈了,一路買來花了個精光。
買了那麼多糖人,他幾乎都分給了邊上的一群小朋友們,自己叼了最初的那個糖猴兒,還給陸驪留下了最貴的那個一角五分錢的「老鼠拖葫蘆」。
陸驪讓跟著來的家僕把古董帶回去,自己去找龍余。
便看見龍余吃得嘴角都是糖漬,口袋裡也是塞得鼓鼓的。再看這小孩兒遞到自己面前的「老鼠拖葫蘆」,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帶龍余回納蘭家的路上,又給他買了許多小兒酥和高梁飴。
龍余的十一歲,也甜到了無以復加。
【四】
龍余坐在墓旁,靠著墓碑。
他在想那一年醒來時,偌大的家,怎麼就竟然只剩下納蘭齊臻一人了呢。
納蘭齊臻對他說:「我讓陸驪帶著阿清去投奔二爺了,別想著去找了,你不認識的;再者說,二爺要藏兩個人起來,我都尋不到。我們這幾個大家族是要落敗了的,沒辦法,誰也拼不過這個輒待改變的糟糕的時代。喔,家僕我都遣散了,管家也送去鄉下養老了,你要去哪裡,自己做主吧。」
頓了頓,又道:「你要是想等陸驪回來,大約可以去蘭州。」
龍余之所以對蘭州這個城市情有獨鍾,是因為陸驪手裡能做出來的東西,只有蘭州拉麵而已。
當年他還小,吃到了那一次外出遊玩的甜頭,便喜歡一直跟在陸驪屁股後頭轉悠,時不時軟著嗓子纏他帶自己去玩兒。
連老管家都捋著小鬍鬚笑他最知道誰的脾氣頂頂好了。
龍余當然知道啦,陸驪雖然總是面無表情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擾的樣子,但心底大抵還是溫和的,最起碼對他是極好的。
這種背背書寫寫字偶爾領著陸大錢袋買買買的日子過得最快了,好似須臾,原來龍余到納蘭家已經三年有餘,他十四歲了。
他剛來的時候就迷上了旁觀廚房裡的張媽做菜的事兒。最喜歡看她做四喜丸子,剁肉餡,把蔥姜分別切末、切段、切片;再把蔥薑末、雞蛋、澱粉、醬油和一茶匙鹽都倒入豬肉餡裡面,攪拌均勻;再加入白鬍椒粉和麵包糠,繼續攪拌;然後將這些肉餡兒團成一個個圓球。
張媽在龍余剛來的時候大概聽說了些,這孩子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家族在苗寨中似乎也是頗顯赫的,只是他並不得寵,甚至於他的父親不知怎麼的竟會聽信寨子里那些人的話覺得這是不祥的孩子,幾乎要害死他。
她自己沒有小孩兒,難得見到這樣一個清秀討人的孩子,也忍不住可勁兒心疼。
龍余也就是在和她長長短短的閑聊中得知陸驪生辰快要到了。
陸驪面冷、緘默,誰也不知他心裡想要什麼,或者說他看上去原本就是那副無欲無求死生不度的模樣。
第一年給陸驪寫了一首《卜運算元》,這是他學會默寫的第一首詞;第二年他給陸驪準備的是他做的香囊,一直被陸驪貼身帶著;第三年他依舊送給對方一些小玩意兒;而今年,他想了好長時間,決定要拿出些不一樣的。
因為他感覺到了,有些東西正在他的骨血里漸漸蘇醒,並越發強大。
陸驪生日那天他還外出辦事了,在他看來和平常時候沒有區別,照舊帶著一身淡淡的血腥味回來。
他一腳踏進院子里,就看著那邊一大一小吵開了。
一個罵另一個:「南蠻子!」
另一個則回敬道:「哼,北侉子!」
陸驪:「……小余。」
這都什麼鬼。
原來起因是在於大清早的納蘭齊甄竟難得安分地坐在書房裡,寫一首詩,唔,已經憋了兩個鐘頭。
龍余看著潔白的宣紙上面,只可憐兮兮地寫著「青山碧水世長留,何知他生未曾卜」,而納蘭齊甄則暴殄天物地咬著頂好的湖筆,一臉苦大仇深地盯著面前的字。
龍余瞟了兩眼,擠兌起來他也已經愈來愈熟練,道,「用詞生硬,平仄不通,堂堂納蘭家家主就這點水準?」
「你、你看得懂嘛你知道我寫的什麼嘛你曉得這什麼意思嘛你個文盲!」納蘭齊甄對著突然冒出來的龍余很是震驚,怒道,「你別來煩我,我這是在修身養性你明白嘛。」
龍余是看不太懂,但他近來一直都跟著管家爺爺學寫字看書,聽多了管家對家主的評價,不由呵呵笑道:「倆鐘頭就寫了亂七八糟的十四個字,這修身養性得也蠻拼。」
「滾——」
龍余扭頭哼了聲,陸驪便揉了揉他的發頂,這意思大概是誇他幹得漂亮,龍余想。
納蘭齊甄見著他回來,也哼了一聲,頗傲嬌地一扭頭,坐回了太師椅上,一抬手道:「茶。」
陸驪看看他們倆,聽話地轉身要去叫李嬸泡茶來。
龍余手疾眼快地攔下他,道:「這點破事為什麼還要使喚陸驪?今天可是他生日誒!」
納蘭齊臻吊著眼睛道:「難不成我自己去?」
龍余於是翻翻白眼道:「陸驪,我覺得納蘭齊臻根本就是個白痴!」
納蘭齊甄很快反駁:「你才白痴!」
陸驪斜眼看那倆,決定還是不置可否比較好。
龍余卻朝納蘭齊甄做鬼臉,小跑到陸驪身邊把他往外拉,道:「嘁,不伺候了!」
陸驪只是低頭看著彼此交疊的手,看著龍余緊緊扣住自己手腕的細長手指,沒有鬆開,也沒有反抗。
由著他一路拽著自己走。
龍余站在太陽下撥了撥頭髮,道:「他怎麼越發的陰陽怪氣了?」
陸驪想了想:「要成婚的緣故吧。」
「啊?!」
「早就定下了的,明年五月的事。」
「也就是說,他還要陰陽怪氣一整年了?」
陸驪:「……」
「不要,」龍餘一個白眼幾乎翻不回來:「吾命休矣!」
不過下秒鐘他就又笑起來,道:「走走走,我帶你去看看禮物。」
他口中的禮物,竟是種在後山的一棵橘子樹。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在北方不好養活這玩意兒,卻沒想到龍語不僅把它種活了,還活得搖曳生姿精神奕奕。
「前倆月阿四齣去的時候我拜託他給我買的樹苗,他還笑話我呢,說我鐵定搞不好,這下他沒話說了吧。」少年仔細地給小樹苗澆了水,叉著腰一臉欣喜得意地望著自己的成果,「往後它就屬於你啦,怎麼樣,你喜不喜歡?」
龍余總是鍾情於這些生命里蓬勃的東西。
陸驪便不知怎地有種莫名的衝動想去摸一摸他柔軟的頭髮。
他這樣想,便真的這樣做了。
只到他的肩膀處的少年便仰頭看他,眼瞼一抬,灼灼的目光彷彿流光溢彩。
陸驪忽然有種想要吻一吻這雙眼睛的衝動。
「你快回答我嘛!」
少年目光清澈,笑容明朗,讓陸驪心裡的那點衝動又拚命壓了回去。
他點點頭:「我很喜歡。」
龍余便好似開心極了,笑得眼睛都彎彎的,道:「我會好好照顧它的,你也不能怠慢,它一定會健康成長的,陸驪也一定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嗯。」陸驪雖不大明白他的平安怎麼跟一棵樹扯上了,但龍余這麼說,他也就全然接受。
「陸驪陸驪,以後我會變得很厲害的,不用總是你顧著我,我也能保護你。」
總是目無表情的陸小六大獃子,終於是露出了個明顯的笑容,又點頭道:「好。」
龍余像往常那樣撲進他懷裡,甩甩腦袋在他胸前亂蹭,怎麼聽都像誇下海口一般道:「那你要等著我變得很厲害很厲害!」
「嗯。」陸驪面上平淡,一顆心卻沒由來地亂了節奏,在胸腔里砰砰亂跳,怎麼都壓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