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許(二)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7767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2
沈子吟睜開眼。
東風裡,清晨雨細,薄霧無意無緒。寒燈悄息,南樓蕭涼。
他穿戴梳洗完畢,推開外室的門。
飛雲黯淡,墜粉飄香。亂紅不綴,絮風未起。
「下來。」沈子吟目光一沉。
猷眠嘴角一抽,撥開了遮掩視線的殘葉亂枝,站在樹枝上俯視沈子吟。
「昨日的課為何又缺席?」
「頭疼。」
「那前天呢?」
「肚子疼。」
「今天是打算腿疼了?」
空氣突然安靜,猷眠尬笑出聲。
「其實昨天的飯菜味道還不錯啊哈哈哈……」
沈子吟拾起一塊石頭,放在手中掂了掂,突然朝猷眠扔了過去。
猷眠一愣,口中大叫一聲:「我靠?!」已經來不及往旁邊躲閃,只能向後一仰。
僥倖躲過了石子,可惜動作幅度太大導致重力不穩,直接摔進了樹下的灌木叢。
「啊痛痛痛痛痛……」猷眠揉揉著地的屁股。
突然頸部一涼。他驚了驚,順著劍上閃起的寒光向上望,是沈子吟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今天的起床方式不對?」
「……」
「好了,別鬧。」
「起來,和我比武。」沈子吟收回劍,眼裡滿是凌厲。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啊?」猷眠拍拍滿是灰塵的外袍,也跟著不滿起來,「爺忙著呢。」
「你入門沈家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是是是,心朝靜,人向學。」
「然後呢?你怎麼做的?你進來三年有餘,你哪天有乖乖上過書室?」
「有啊有啊!上個月陌熏節的那次筆試前我就在裡面呆過。」猷眠不服了,理直氣壯。
沈子吟冷笑:「是啊,我還記得是我把你那天偷偷改動的竹卷清理掉的。」
「我靠原來是你啊我說是哪個臭不要臉的燒我的卷子?你這樣對的起我嗎你說說還有沒有理了…」
「猷眠!」沈子吟好不容易建立的心態突然崩塌,「我再說一遍,如果你這樣下去你就別呆在這裡,沈氏不留你,我也不會留你。鎖樓沈氏一族不需要廢物!」
猷眠突然停住了嘴,抬眸,目光有些陰沉。
沈子吟也意識到是自己說錯了話。只是礙著面子,也沒有再開口,只把臉撇向一邊。
「那你說,」猷眠套上他那件黑色外袍,風塵漸起,「如果我在這辦了你,你說我是不是就名揚萬里了?」
「……」沈子吟握著劍的手收了收。
「噗嗤。」隨後他就聽見猷眠的笑聲。
猷眠捂著肚子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子吟啊沈子吟你竟然慫了哈哈哈哈…」
沈子吟耳根子瞬間紅了個透,差點將牙根咬碎。
劍鋒一挑,瞬起落紅亂舞,草木無風自動。猷眠挑眉,一笑,從腰間抽出一張符紙,朝沈子吟飛了過去。
沈子吟的吟法完成,舞劍一揮,薄刃伴殘花,斬碎了那張脆弱的符紙,而又直直朝猷眠劈過來。
而他沒有躲閃。
沈子吟看不懂他的行為。
在觸到猷眠髮絲的那一瞬間,花刃突然裂開,殘花亂舞,霧氣朦朧。沈子吟被突如其來的作用力沖了個措手不及,立劍穩身才勉勉強強維持住平衡。
在薄霧的另一邊,猷眠打了個響指。沈子吟腳下血光驟現,自他為中心展開了一個血陣,而那些符文,正朝著他身體的方向遊走。
沈子吟皺眉,「嘖」了一聲,揮起長劍橫掃切斷那些試圖往他身上爬的血咒。
他劃破自己的手指,在劍上畫了幾道,隨後朝陣法一劈。
陣法應聲而斷。
對面的人破風而來,袖口一松,滑出一把匕首。
沈子吟舉劍擋住了猷眠的這一擊。
「點到為止?」猷眠的眸子近在咫尺。
「點到為止。」
猷眠目光輕轉,收回匕首,後跳幾步。
而隨後,沈子吟舉劍,在地上狠狠劃了幾道。雨絲瞬間僵直,朝定了一個方向,直刷刷地刺了過去。
猷眠沒有做法開陣,只是一直跳閃著躲避。而冰刺之後破風而來的,是揮舞著長劍的沈子吟。
猷眠袖口一松,順勢滑出來幾支飛刀。
沈子吟一個分神,而被擦破了臉頰。他眉頭一皺,從腰間抽出符紙,以猷眠擺出的飛刀為譜,召開了陣法。
猷眠絲毫沒有在意,只要破出陣法的還是沈子吟,他就能夠取勝。
在他設想之內。薄霧未散,朦朧霧氣中微俯身姿向他衝過來的,還是沈子吟。
猷眠匕首一轉,接了他迎面而來的一擊,而後在他舞劍的一瞬間找到了他的破綻,匕首朝柄一揮就起,向著沈子吟飛了過去。
而就在刀柄觸碰到他的那一瞬間,沈子吟的身形就像跟風青煙,忽之伴著斜雨細霧消散了。
猷眠心神一滯。隨後一股自於頸上的冰涼順著神經傳達到他的大腦。
「你輸了。」沈子吟站在他的身後,聲音冷冷清清地傳達過來。
「無賴。」猷眠撇嘴。
「彼此彼此。」
「喂,沈子吟。」他喊他的名字。
沈子吟一愣。而突然發束一松,那根長繩紅纓軟軟隨風浮在空中。就在他愣神的那一瞬間,猷眠俯身蹲下,緊接著就是一個掃腿。
沈子吟還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就朝後仰倒。
猷眠身影一閃,在沈子吟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猷眠嘴角微勾,咬著紅繩,看著整個傾倒在他身上的沈子吟。
「你輸了。」猷眠咧嘴笑。
「無賴!」沈子吟咬牙切齒,掙扎著從他懷裡脫離出來。
「彼此彼此嘛。」猷眠放開了沈子吟,拿著他的束髮繩,放在他眼前晃悠著。
「……你還給我!」沈子吟氣急,伸手去搶。
「求我,你求我呀。」猷眠嬉笑著,手腕微微轉動,就躲了沈子吟強抓過來的手。
「……」沈子吟覺得,他還是低估了眼前這個人他不要臉的程度。
沈子吟理理長衣,狠狠瞪了猷眠一眼,接著氣鼓鼓地離開了。
「喂,束髮繩要不要啦?」猷眠沖著他的背影喊。
「那不要我就拿走了啊?」
「喂!我真的拿走了啊?」
「不還你的啊?」
沈子吟的身影消失在石門的轉角,猷眠撇撇嘴,看著手中的紅繩,然後在手腕處繞了幾圈,打了個松結。
——
江秋聽見石閣外有異樣的動靜。她皺了皺眉,放下修枝的剪刀,貼著牆,輕輕移步到閣門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手撫上了腰間的佩劍。
這石閣是江秋的住處,一般人定是不能夠隨意走動。平日沈南浦會在午後來找江秋說說話。而沈南浦在幾天前就去了南枝原。
無言谷的怨氣開始泄露了?這邪祟竟然猖狂到敢直接踏足於仙道門家。
江秋踏步,一個身轉,劍並未出鞘,卻已經抵上了那人的頸部。
她的狠話還未吐出口,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生生咽了下去。
是沈南浦。站在她面前的是沈南浦。白衣凌破,血漬滿身,面色蒼白的沈南浦。
沈南浦勉勉強強站穩腳跟,看清面前人是江秋時,扯出了一個笑。然後伸出手輕輕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肩窩。
「我回來了。」
「……你受傷了?」江秋放軟身子,讓他能靠的舒服一些,然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平常一樣。
「嗯。」
「怎麼了?」
「就是沒有料到有這麼多魍魎在世間流竄。」沈南浦輕笑,身肢開始發軟。
「你傷得這麼重,和你同去的那些人呢?」
「放心吧。未死未傷。」面前人努力壓低聲音,卻依舊壓不住他的喘息聲。
是為了保全所有人,才抗住了所有的攻擊嗎?
江秋鼻子一酸,攙扶著他進了冷室。
——
沈子吟沒有去書室。
他蹲在河邊,拿著枯枝不停挑弄著面前的一小塊濕泥。他確實煩躁至極。
猷眠的那些小把戲把他氣得心神不寧,就連束髮的長繩紅纓都一氣之下扔在了猷眠那。
現在這幅長發披散狼狽至極的樣子是給誰丟臉啊。他撇嘴,甩手丟掉手中的樹枝,開始對著流水默念靜心書節。
而幽綠的河水同樣倒映出他身後的人。
沈子吟一愣,忙拍拍衣袖,站起身。
「母親。」
「嗯。」江秋揉了揉有些發紅的鼻子。「怎麼沒去書室?」
「……」沈子吟垂眸不語。
「罷了,你來一趟。」江秋揮了揮手,示意他跟著走。
沈子吟點點頭,不明不白卻依舊跟著她的腳步走了。
——
「怎麼搞成這幅狼狽樣子?」沈南浦笑著伸手擦去沈子吟臉上一抹灰污。
沈子吟坐在床邊,沉著臉,一言不發。
「和別人打架打輸了?」沈南浦看他臉越來越黑,不禁失笑,「讓我猜猜…是哪個小子能夠把我沈家才學欺負成這幅樣子。」
江秋也忍不住,在旁邊笑出聲。
沈子吟開始覺得即使自己在這裡也是坐立難安無地自容。
「子吟,現在我需要你給自己找一個左侍。」沈南浦收起笑顏,突然嚴肅起來。
「左侍?」沈子吟不明所以,「不是成年以後的事嗎?」
「你今時早已是十七有餘了吧。」江秋開口,「實際祖上並沒有規定過一定要成年之後才能選定左侍。母親讓你成年之後再挑選能夠伴你左右的人,是因為怕你還小閱歷不足。畢竟雖然不是試煉,但是締約後就無法更改了。生而為你的左侍,你就是他的主人,他的所作所為你也要有擔當。若是結上了什麼有害之人,對你也是一種威脅。」
沈南浦看著他:「現在魍魎魑魅已經開始在人間流竄了,或許是因為無言谷怨氣封存不足導致散落,又或許是因為各世家山頂鎮塔的原因。而我正巧是被幾隻遊盪在山腳魍魎所傷。」
「現在自無言谷旁的胭脂林開始發生流民乞丐忽然暴亡的事件,現在已經席捲到南枝原附近了。」
「而我的意思是,我要你去山下遊歷世間,解決這些魍魎引起的暴亂,順便再去無言谷勘察一次。」
「這些就當是作為你的歷練進行。我不會派人在暗中保護你。如果想證明你有能夠支撐整個沈家的力量,那就最好給我活著回來。」
「而你的旅程里,必須要有另一個人。」沈南浦說,「他是你的夥伴,能夠扶持你,同樣也能歷練你。就算你天下第一,隻身一人也寡不敵眾。沈家從來就不是培養獨身的殘殺之人的氏族。」
沈子吟不語,指腹輕輕撫過劍鞘。
「喂,沈老兒……不對,掌門。你覺得我成不?」猷眠從樹上躍下,往裡室探頭。
沈子吟背脊一僵。
江秋還在驚訝他是怎麼進入石閣的。
而沈南浦只眯了眯眼。
氣氛突然有些凝固,猷眠似笑非笑地看著沈南浦。四個人誰都沒有開口。
沈子吟能夠感覺到,這兩個對立的人的氣場在相互衝撞。
「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的本體是什麼?」半晌,沈南浦輕笑著開口。
沈子吟一驚,回頭看著沈南浦,捕捉到了從他眼中閃過的一絲不明的情緒。
剛剛父親是在感受他的靈氣經脈?
和猷眠朝夕相處也幾年有餘,他竟然忘記了他原本的身份。
他也沒有來得及問,這個身份對他有沒有什麼影響……
這邊沈子吟坐立不安,而猷眠卻毫不在意,抬手打了個響指,髮絲微浮,露出了那對蓬鬆鬆的赤狐耳,瞳孔慢慢變為深紅,笑容依舊邪然。
沈南浦收起笑,眯了眯眼。「沒有獸體……?……你是半妖?」
猷眠聳肩:「啊,可能大概差不多應該好像是吧,他們都是這樣叫的。好像說的高檔一點就是……嗯……人魂妖魄。」
「你是說想成為子吟的左侍?」江秋才從震驚中回過神。
「啊是。」
江秋則是望了沈南浦一眼,把決定權丟給了他。
「可以啊。」沈南浦支起身子,笑,眯了眯眼,「那這月半你在後亭那等我。有成為左侍的試煉。」
沈子吟一愣,朝父親投去了疑問的眼神。江秋也是一臉不知所雲。
「行。」猷眠挑了挑眉,接著轉身出了閣門。
沈子吟愣了一會兒,然後追了出去。
「什麼時候出來的的所謂試煉?」江秋一頭霧水。「左侍不是自主選擇,交換信物並締約就好了嗎?」
「是啊。」沈南浦笑著躺下。「可他是只半妖。」
「可我覺得這孩子還不錯啊。」
「不試一試,你怎麼知道他居心何在?」
江秋噎了噎,嘟囔了幾句,還是閉了嘴。
——
沈子吟跟在猷眠身後走了很久,終於彆扭地開了口:「根本沒有所謂的試煉。」
「喔,這樣的。」猷眠雙手挽在腦後,隨口應了一句。
「你不要來赴約。」會有危險的。後面那一句,沈子吟張了張口,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哈。」猷眠不禁失笑。「你要信我啊。」
他轉身,手握拳,輕輕地在沈子吟肩上碰了一下。
「說好了的吧。以後我陪著你啊。」
長風漸起。
像是三年前的長亭,他依舊是帶著無心的語氣,像這樣在漫天落花溫光中笑得無邪。
沈子吟一滯,不覺耳根開始發燙,眸中有光,緩緩流轉。
就如當時年少,寄語為他,萬般方寸。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加分割線―――
秋聲漸起,萬靈喧囂。
猷眠站在閣門前,看著不寬不窄的門室內空曠偌大的石廊。
「很簡單。」沈南浦伸手指了指石廊盡頭的暗台,上面放著一把紙傘,「你只需要幫我把那把傘拿回來。」
「得。」猷眠掃掃袖子,套上他那件黑色長袍。
江秋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沒有發聲。
猷眠蹦跳著踩上石板,三步並作兩步地躍向那塊暗台。他有注意腳下有沒有機關之類的東西,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現。
目光順著石台向上,上下打量了一下放在那上面的東西。
不過一把普通的油紙傘而已,搞什麼神秘特殊啊。
猷眠撇撇嘴,拿起紙傘掂了掂。
——
沈子吟狂奔著上了百階石梯,上氣不接下氣。當他想明白父親的意圖的時候就開始害怕。而跑之後過來看到的,就是猷眠伸手去拾那把傘的景象。
「住手啊!猷眠!!」沈子吟用盡剩餘的全部力氣喊出的是他的名字。
而在石門緩緩閉合上的最後一刻,他看到的是猷眠拿著傘,不明不白轉頭的動作。
——
血光乍現,燭火搖曳。猷眠終於看清了傘柄處交織的血咒,以及暗台上正在開啟的陣法。
那些血符沿著牆根慢慢爬滿了整個石室,血光充斥著每一個角落,那把傘的顏色在血光中慢慢猙獰。
腳下微微震動。猷眠跳上暗台,看下面些許石階慢慢升起,接著從某一角展開,走出一具屍身。
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厭惡地皺眉,從腰間抽出符紙,取血劃了幾道,朝那東西飛了過去。
但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原本應該展開的陣法並沒有被召喚出來,而那張符紙早就在空中被燃成灰燼。
猷眠抬頭,看見了一閃而過的明光。
「嘖。」猷眠撇嘴。
這些人在外面施法造界,鎖定某種法術,直接封住了他開陣的可能。
那隻屍體身軀一僵,然後彷彿被激怒了一般,怨氣暴泄,從胸前生生撕裂了它的皮肉,而後從滿地血渣中站起一具血肉模糊的白骨。
「這些人…可真愛玩。」猷眠失笑。袖口一松,滑出他的那把匕首。
他身形一閃,踩著牆壁縱身一躍,直接踩住了那魍魎的肩,刀鋒凌冽,寒光一閃,砍下了它的頭骨。
牽連在它頸部的怨氣隨之消失,而從它身軀碎渣里牽扯的幾條怨氣線又召喚出了數量更多更為龐大的屍群。
震驚如猷眠,撇嘴。
「……玩得真狠。」
——
沈子吟愣愣地看著關閉的石門,想要衝進去,卻被結界彈開。他止不住地顫抖,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
江秋上前扶了他一把,就在肢體觸碰的一瞬間,他的神智突然清醒。
他轉頭看向沈南浦,顫抖著而又帶著質問的聲音從喉嚨里發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把鎖樓里的魍魎放出來?……針對他?」
「你早就知道的吧。他是半妖。」
「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啊!」
「他的血術根本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但是…」
「如果我說他和魔言九曲有關係,你還會這樣想麼?」
沈子吟一愣。
「……你說什麼?」
「你沒有聽錯,就是九曲,魔言九曲。你以為他半妖的身份是怎麼來的?掌握換魄灌魂之術的自修真界與魔界並和的大亂以來不就只有九曲一人嗎?而這個半妖的血術是從哪裡學過來的,你沒有感覺過奇怪嗎?」沈南浦面上毫無波瀾,直視沈子吟眼底的震驚。
江秋在一旁沉默不語。
——
魔言九曲。九曲,原本是修真界天才中的天才,緹散老人第一屬徒,於著名仙門世家立功無數,坐得一方席位。道法編寫無數,至今受用。奈何他的野心太大,偷偷造界通了仙魔人三界以後還妄想把所有強大的怨氣全部佔為己有,為自己所用,後來卻受魔界使蠱惑,走上了邪道,叛逃於魔界,治領魍魎魑魅與修真界作對。
可是卻在十年前的某一天,他的死訊就像突如其來的風一般席捲了整個世界。
當四大氏族的掌門率領弟子登上無言谷找到他修鍊的洞邊時,裡面除了他被撕扯得體無完膚的屍體,還有一個封著他三魂六魄以及幾股強大怨氣的盒子。
這一切是誰幹的,至今是未解之謎。
——
沈南浦看著沈子吟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是捨不得他……」
「你是在說你怕了嗎?」突然,沈子吟開口。
沈南浦心神一滯。
「你是在害怕你沒有能力去制止像十四年前的那場半員血變?
「是啊,南枝原下屍骨滿山而你卻無能為力對吧?
「你覺得猷眠會是下一個危害修真界的人?
「那你究竟是想要消滅他對你的威脅還是單純的害怕自己能力不足以控制他?」
沈子吟清冷的聲音回蕩在後亭。
「……子吟!」江秋一驚,連忙開口,想要打斷他的話語。
沈子吟後退幾步,握緊劍柄。他打心裡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
「我不管他和魔言九曲有沒有關係,也不管他是不是什麼人魂妖魄。
「現在他在這裡,肯為我去答應你口中所謂的試煉,那他就是我沈子吟的朋友!」
沈子吟後退幾步,跳走下台階。幾位護陣弟子試圖阻攔他,擋在他面前。
「滾開!」沈子吟手一甩,強大的靈力迸出,直接把那幾人甩出幾丈遠。寒風凌冽,長劍出鞘,直接逼迫著打斷了石門旁幾個人的運法。
結界沒了法力的維持開始消失,沈子吟試圖用劍劈開這扇石門,卻沒想一股靈力直直衝來,打開了他的劍。
江秋的手懸於半空中,胸膛起伏著,面色略微顯得有些痛苦。她對沈子吟說著:「不得胡鬧……!」
沈子吟面色複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半晌後以自身靈力立起一道屏障,深吸一口氣,轉過了身面對石門。
——
沈南浦突然想起了十四年前那些人對著一群怪物痛哭著求饒的場景,明明就在自己眼前發生,他卻沒有能力拯救那些人。
他目睹了一場屠殺。因為他的疏忽導致的血變人對人的屠殺。
他確實是害怕。
——
江秋扯扯沈南浦的袖子。
沈南浦回過神來,揉了揉眉心,不禁失笑。
「好像,還真被這個孩子說中了呢。」
——
「猷眠,猷眠!你聽著啊!你只要對著石門施術就好了!喂!」沈子吟俯在門上,朝裡面叫喊。
他沒有得到預想之中猷眠的回答,回應他的是魍魎接連起伏的吼叫,隱隱約約伴著布料撕扯的聲音和沉悶的打擊聲。
「猷眠!你開門啊!我在啊!」沈子吟急了,中斷了做法,敲打著石門。
「喂!猷眠!你聽我的啊……讓我進去幫幫你也好啊……」他開始顫抖,順著石門,差點跌坐在地上,眼眶發紅,聲音開始微微帶點哭腔。
他開始害怕了,他確實害怕了。
他理清楚父親的用意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害怕了。
是什麼樣一種心理呢?
就是怕這個人就這樣不見了,他怕這個人就這樣離他而去了。
確實,真真切切的害怕,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不知道當開門看到他殘破的屍體的那一瞬間他會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好像離不開這個人。
——
「你該不會是個傻子吧。」從石門的那頭傳來他低低的聲音,有些模糊,還伴著無奈的輕笑。「說過了吧,信我就行了。」
沈子吟猛地抬頭。
「喂,掌門老兒,你家的那什麼獨學借我用用啊。」從石室裡面傳出來的聲音。帶著不可掩蓋的戲謔。
沈南浦愣了愣。
一陣巨大的衝擊力使人措手不及,沈子吟重心不穩,勉勉強強才站穩腳跟。
石室中利器撕扯皮膚的聲音不斷傳來,接著又突然安靜,而石門一顫,竟漸漸被燃燒成了灰燼。
濃重的血腥味攜著腐臭撲面而來,石室內屍骨成堆,在外圍畫著一個巨大的滅靈陣。所有人震驚。他竟然是逆了道法,生生取了魍魎的怨氣做了啟陣工具。
他一身血漬,半面血污如同張揚著盛開的妖冶花影。
「沒想到這破玩意還挺好用的。」猷眠又掂了掂手中的傘,然後向沈南浦拋了過去,又朝他笑得張狂,「老掌門,合格了不?」
沈南浦看著手中殘破而骯髒的傘,哭笑不得,不由得擺了擺手:「罷了,就算我輸了吧。」
沈南浦手抬於半空,五指之間有絲絲明光流出,緩緩朝著沈子吟與猷眠的手指流去,環繞在他們各自的無名指指節上,印成了一種圖狀類似圖騰花紋的指環紋。
猷眠抬起自己的右手,前後左右看了個遍,然後他又牽起沈子吟的左手,口中「嘖嘖」感嘆。
「現在,你猷眠,就是我沈家不才沈子吟的左侍。」沈南浦收回法力,又將傘遞迴去,「這把傘名為潑墨,現在贈予你,就算是表示沈家對你的敬意。」
猷眠看著那把血漬滿身的傘,然後接著哭笑不得。
「你們想好要交換什麼東西做信物了嗎?」
沈子吟垂眸,跑出來太急,而昨晚又心神不寧,確實沒認真想。
安靜了半晌,猷眠摸了摸鼻子。突然間他想到了什麼似的,解開自己的束髮繩,又走到沈子吟跟前,扯下了他腦後的長繩紅纓。
沈子吟還來不及抬手,就這樣被扯散了頭髮。
震驚如沈子吟,差點反手一拳。
「就這個如何?」猷眠笑了笑,抬手挽發,繫上了沈子吟的紅繩。
接著他又走過去,繞過沈子吟的頸部替他挽發。
他的手穿過面前人的髮絲,眼神是少有的專註。太安靜了,就是突然太安靜了。沈子吟能清楚得聽見他的呼吸聲,還有他若有若無的心跳。
或許是初秋還太過燥熱,沈子吟只覺得,臉頰以可見的速度發紅起來。
在發繩替結的一瞬間,猷眠的手突然一松,接著整個人就附著沈子吟,手輕輕環著他的腰,頭埋在他的頸窩,昏昏沉沉,閉上了雙眼。
沈子吟眼神沉了沉,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打橫抱起猷眠,走下了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