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亭風(六)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3023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8
……
沈子吟倚劍而立,遍身猩紅,時不時壓低聲音咳上兩聲,似乎已經虛弱到極限,卻依然逼著自己站立。
黑怨並不會噴濺血液,所以染紅他自身的只有他自己的血。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裡面度過了多久,在黑暗中重複揮劍了多少次。
在他失明之初,這些妖魔魍魎抓准了機會對他突襲,而他未曾應對過這種情況,不由得手足無措,只能茫然攻擊,或是徒勞防禦,最終落得了遍體鱗傷的下場。
而於現,這一層的魔物幾乎被他除了個幹凈。餘下黑怨只敢在層頂繞圈遊走,不敢近他半分。
可儘管如此,他也依舊是一副凡軀。不知連續了幾天沒日沒夜的戰鬥,沈子吟已經精疲力盡了,只要有一刻沒有集中精神就會倒下。並且,只要他有一絲鬆懈,那些兇惡的東西便會一撲而上,將他撕成碎片,連靈識也不留一絲。
在此絕境,他還能支撐多久呢?
若是他在鎖樓內身殞,家族勢力的人便可打著理所應當的名義大搖大擺地接管沈家吧。
鎖樓沈氏血親一脈,大概真的要在他這裡斷了罷。
他們上位之後又會對猷眠做出什麼呢……
……對了,猷眠。他還沒有找到猷眠。
………可是,他真的找得到猷眠嗎?那傻子大概是為了不拖累他而特意隱藏自己的吧,連一絲氣息都不肯泄露。要不然兩年多的時間裡,他無數次嚐試,怎麼可能連分毫都捕捉不到?
那麼自己就算沒有身處鎖樓,大約也是找不到他的吧。
「猷眠啊猷眠……」沈子吟笑了,而隨即胸腔中似是有什麼正在上涌,逼得他一陣猛咳。而就是這一咳,激得他腦內一片轟鳴,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百季也摔落於地,碰撞發出不小的聲響。
黑怨瞧准了機會,蜂擁而至,滋出利爪向著他襲去。
若是他死在裡面了,猷眠會得知嗎?得知之後,他又會怎樣呢?
沈子吟不自覺回想起了多年前締結左侍契約時,猷眠張揚的笑容。他費力勾了勾嘴角,摩挲著左手無名指的圖騰狀花紋。
可惜了,這個保不住了。
——
就在他做好準備迎接永恆靜止與黑暗時,自他閉關至今一直開著的靈息靈感,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無比的氣息。
沈子吟乍驚,重拾百季,猛地翻身躍起,一揮劍,靈光布空,斬滅了周邊所有靠近的黑怨。尖銳的嘶吼久不斷絕,他卻無暇顧及,而是費盡全力去感知那絲氣息,生怕一個不注意便流失消散。
幸運的是,他捕捉到了,牢牢地捕捉到了,並且清晰無比,彷彿就在此處。
他絕不會認錯。那是猷眠。是猷眠的氣息。
沈子吟抬手,靈流匯聚。自地縫之中有淡金的靈體滲出,隨後漸漸匯聚,凝成了人形,單膝跪地,在沈子吟面前俯首行禮。
這是鎖樓的塔靈。
「送我出去。」沈子吟咽下喉中的血,低聲道,「……送到離他最近的地方。」
他知道塔靈會臣服且聽命於他。因為他是鎮塔人,而同時,鎮塔之劍百季也在他手中。
塔靈點頭,隨後身形一散便消散了。而隨後,便如當初沈子吟被關進鎖樓之時一樣,周身建築瓦解,明媚或黯淡的顏色自天邊渲染,落成了數多景色。
——只不過這些沈子吟都看不到罷了。
他聽見了淅瀝雨聲和低沉的鴉鳴,入耳的任何聲音都如此空靈,且周身還有淡淡的竹香。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哪一片地域,只知道自己身處一片竹林。
實際上,不管在哪沈子吟都不在意。他所在意的只有猷眠在哪。
他囑咐塔靈把他送到離猷眠最近的地方,那塔靈就一定會做到,並且會把他送至猷眠身邊。
而現在,他身旁空無一人。
他在躲自己嗎?為什麼要躲?
沈子吟能感知到猷眠的氣息在游移,彷彿他一刻不停歇地在移動一般,但氣息至始至終沒有消失過。
他若真的想躲自己,又為何不收起氣息?又或是,他想把自己引去什麼地方嗎?
「猷眠!猷……」沈子吟剛喊出一身,便又是一陣反噬。他嘔了一大口血,四肢和五臟六腑都疼得厲害,只得扶著一旁的修竹,稍作緩和,握緊了劍,依照氣息遊走的方位追了上去。
大約是因為失明的緣故,再加上泥地參差不平,他這一路走得並不輕鬆,踉踉蹌蹌,跌倒了數次,再加上他靈流基本耗盡,遍體鱗傷,到最後幾乎是吊著一口氣,僅靠意念強撐著行走。
那氣息似乎是慢了下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猷眠心疼他了,氣息最後在北向偏東的一個地方停了下來。
——
沈子吟用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在感知到有人存在的同時,他還聽見了魍魎的嚎叫,聽聲音辨別,數量似乎在四隻以上。
他以為是猷眠被這些魍魎抓住了,也不管自己一身還在滲血的傷口,提劍便沖了上去,也不管什麼戰法武功,壓榨靈脈僅剩的幾絲靈流,對著魍魎便是一頓亂砍。不在意周邊事物是否健全,也不在意怨氣泄露會不會造成污染,只管將面前妨礙他的東西碎屍萬段。
待到最後一隻魍魎慘叫著化為飛灰時,沈子吟幾乎是連劍都握不住了。但他依舊撐著,倚著樹,辨認著那人的位置,在緩了一會兒,恢復了一些力氣後,拖著傷痕纍纍的身體走了過去。
那人身上似乎被下了什麼咒,使得他發不出聲響。沈子吟能感受到他在掙扎,卻一直沒聽見過他的聲音。
沈子吟擦去唇角溢出的血,逼出最後一絲靈流,破了咒,欣喜若狂地扶住那人的肩,啞著嗓子,剛想喚一聲「猷眠」,便聽見了那人發出的一聲極其細弱的嗚咽。
是個女孩的聲音。
沈子吟這才後知後覺地辨認清了手中的觸感:骨骼太細瘦了,皮膚也過於柔軟,根本不是一個男人會有的樣子。
不是猷眠。
沈子吟癱坐在地,腦內一片混沌。而最令他絕望的是,在他認清所救者是個女人後,猷眠的氣息再次消失了,一分一毫的殘留都沒有,根本無跡可尋了。
那女孩大約是被他一身鮮血嚇到了,正低聲哭泣著。
沈子吟的胸腔里似乎是生了一團荊棘,絞在他的心臟,血流不止。
對啊,猷眠可以在全修真的監視和搜查下躲藏這麼久,甚至還可以在這種情況下破除緹散老人和開寧一同設下的封印,打開無間石碑,又怎麼可能會被區區幾隻魍魎抓住呢。
在混沌中反覆呼吸了許久,沈子吟竟是如同冷靜下來了一般,支著身子站起,說了句「猷眠不在這裡」,便搖搖晃晃地順著道走了出去,連掉在地上的百季都沒管。
——
猷眠不在這裡。
猷眠不在這裡。
猷眠到底在哪?
沈子吟順著泥道一直走,一腳深一腳淺,踉踉蹌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最後他似乎是走進了一個廢棄的屋子,灰塵灌入鼻腔,他卻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
沒有停頓的戰鬥和連續幾十個時辰的自我逼迫,他早就已經到極限了。沈子吟扶著門框走進,手不小心一滑,身子一歪,倒在一片塵灰中,便再也沒有起來,只感覺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意識迷離即將墮入灰暗時,他聽見了腳步聲。只不過因為耳邊一片嗡鳴,他聽不太釐清,無法仔細辨別。直到那人將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肩頭,替他輸送真氣時,他才辨認出來那人身上的氣息。
他的靈息早就因為身體太過虛弱而被迫收回,此刻根本不可能憑靈感去辨認身邊的人。但是那人身上的所有都是他所熟悉的。
頸項草木的清香,垂落髮絲的長度,服飾的觸感,甚至是他呼吸的頻率,無論是出於十多年的相伴,還是在午夜夢回之刻抓住的殘餘印象,都深深刻進了他的心裡,永難忘懷。
是猷眠。
沈子吟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扣住他的頭,便如瘋魔了一般向他索吻。原本幹涸的唇被唾液與血液浸濕,夾帶著血腥味的吻顯得瘋狂,毫無溫柔感可言。
沈子吟是發了瘋似的想把這個人的一切全部索取,揉碎了全部裝進自己的胸腔,從此再也逃不掉。兩年來的悲傷思念與憤恨,全部雜糅於這個吻中,但最終還是訴不盡一腔情衷。
猷眠也未做什麼,只是回應著他的吻,手上依舊未停止替沈子吟療傷,只是至始至終都未說一句話。他的動作細膩而溫柔,讓人難以察覺其下蘊藏著的無限悲傷。
在沈子吟鬆懈下來喘氣之時,猷眠抬手,封了他某個穴位。沈子吟一頓,隨後身子一軟,癱倒在他懷中,動彈不得,意識也愈發模糊。
在一切最終歸於平靜之時,他似乎感覺到猷眠在他唇上落了輕輕的一吻,隨後附在他的耳邊,聲音沙啞:「對不起。」
他想最後再喚他一聲,可惜再怎麼也沒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