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繼風坐在地上，後背倚著青瓦石牆，從臂膀上蜿蜒留下的血水濕淋了他的手背掌心。他將手在臟污的褲子上蹭了蹭，蹭走了血跡，才伸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大概兩寸大小，背面泛黃，看起來頗有點年頭，那邊邊角角也起了捲兒，無不昭顯常被人拿出來觀看。

他借著滿月的光輝看著照片上一大一小的兩張笑臉。時間被很好的定格，照片上的男人容貌依舊，小孩兒笑臉燦爛。

何繼風那雙冷冽如冰，銳利如鷹凖般的眼眸，在看見照片上那個懷裡抱著半大不點的小孩兒，臉上笑容無奈寵溺卻也遮不住溫柔的男人時，雙眼緩緩柔和了下來。

何繼風驀地張口咳了咳，隨著這不大的咳嗽聲，從嘴裡生生咳出一嘴血，沾濕了他早分辨不出顏色的衣服上。

因為爆炸的衝擊，他的體內早已經一團亂，但他毫不在意地用另一隻手擦掉唇邊血跡。可是那血水就和他作對一樣，他擦了又有，最後他索性也不去管了。

他將照片轉了個面兒，擱在跪在他身前，眼眶發紅死死咬著嘴唇壓抑哭聲的裴爵眼前，說：「還記得你爸爸嗎？」

裴爵緊緊咬著嘴唇，抬手不斷擦著他溢出嘴角的血水，何繼風渾不在意，一臉柔和，笑著輕聲說：「你啊，那時候那麼小，肯定忘了你爸爸的樣子了。」

「你爸爸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最溫柔的人了，自他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比他還好看，還溫柔的人。」

「剛剛撿到你的時候，你爸爸沒有一點照顧小孩兒的經驗，而且你當時還那麼小，就是一個小不點兒。我用一根手指頭就把你推倒了，然後你就會像只小烏龜一樣，翻著轉著想爬起來，然後費了老半天勁兒都爬不起來，你就開始嚎啕大哭把你爸爸招來。」

「那時候你爸爸要上班，還要照顧你，一個人被分開成兩個人來忙，直到後來我幫著照顧你這個小不點他才好過了一點。」

「不過你也是乖，我就沒見過那麼乖巧的孩子，就是愛哭了點兒。晚上要是哄的不好你就會哭，老半天不睡覺。一開始你很粘你爸爸，我逗你，你還不給面兒，動不動就哭，然後你爸爸回來了你又沒心沒肺樂呵著。」

「他說，他說幸好撿了你。」

何繼風低著頭，拇指摩挲著照片上那個男人始終溫柔的笑臉，不斷碎碎念。好像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了，他們就能重新回去一樣。

他的唇邊帶著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容，溫柔，滿足，懷念。

「我記得的。」裴爵聽著何繼風有些緩慢的低聲，每一句每一字都透著顯而易見的溫柔，終於還是沒忍住眼淚的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一路往下滑。

他顫抖的雙手猶如千斤重般提不起來，「我記得的，父親，你別離開我……」

「求你不要離開我，父親……」

何繼風低啞而短促地笑了一聲，他用另一隻還算幹凈的手摸上裴爵的臉頰，拇指揩去從他眼眶斷了線般滾落的淚珠，聲音越來越微弱，「父親這輩子……有兩件最後悔的事情。」

「一件是當初我負氣離開了你爸爸，最後我再也見不到他。」

「還有一件是因為我要報仇，沒有參與你的成長。」

「這是我最後悔的事情。」

何繼風的面色越來越蒼白，他重新將照片貼身放進最靠近胸膛的口袋裡，空出手來去幫裴爵理了里他凌亂的髮絲，「但是你記住，父親愛你，父親和你爸爸一樣的愛你。」

裴爵緊抿著嘴不想讓咽嗚聲從他嘴裡泄露出來，他緊緊抓著何繼風的衣擺，臟污的指節依舊能看出來因為過於用力而發白。

他怪過他，也怨過，恨過，就算他發現他的父親承受的遠比他多到無法想像時，他也無法給他好臉色。他需要時間緩解，他需要時間了解，所以每當見到何繼風，他這個名義上的父親，他才會忍不住想要逃離。

因為他還沒有辦法接受，沒法接受這個人從他怨恨的對象一下子變成他父親。

可是這個人終歸是他父親，是在他失去了主心骨的時候站在他背後撫著他，撐著他，不讓他徹底垮下。

因為是他父親，所以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地對他說任何任性的話，而不用擔心會惹怒他。因為他知道小時候就一直包容他的父親，哪怕多年後同樣也會包容他的任性。

所以他肆無忌憚，所以他有恃無恐，所以他毫無顧慮。

「小爵，」何繼風唇角微微上揚一點弧度，那雙眼柔和著，笑著對著他這個唯一的孩子說：「你的下半輩子，父親不能陪你了，但是幸好你身邊有那個小子。雖然不想承認，那小子確實是喜歡著你的，而他也能保護好你。」

「不，別這樣……」裴爵緊緊抓著何繼風捧著他臉的雙手，雙眼緊盯臉色越來越灰敗的何繼風，他慌亂地搖著頭，「父親，不要……」

「別讓我失去你，別這樣！」

「他們來了。」賈梓從巷口轉回來，他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什麼好地方，不過他的神色就好似身上那些傷口和在別人身上一樣的無動於衷。

何繼風深深地看著裴爵，那雙平時沒有任何感情的雙眼，此時卻極為認真地仔仔細細看著他，就好像要把他印在腦海里，「好孩子，聽父親的，和他離開。」

「不，不不不，我不要！父親！」

賈梓站在一旁戒備，聽見裴爵的聲音彎腰就想扛起何繼風，卻毫無意外地被何繼風拒絕了。

賈梓頓了一下，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他轉頭看向望著自己的何繼風。

這個一向強大如高山的男人第一次在他的眼前流露出了弱勢，只因為他要救他的兒子。

賈梓在何繼風的眼神中僵在了原地。

「父親，我背你走，我背你走。」裴爵蹲著身子湊到何繼風身前就想背起他。

何繼風收回目光，推開裴爵。

「小爵，」何繼風拉過賈梓的手讓他把裴爵扶起來，「他們追過來了，你和小賈走。從這裡走出去之後你們去波利斯找陳亞淳，告訴他你是我兒子，他會幫你們。」

裴爵在賈梓懷裡掙扎著，但是因為之前身上很多地方都劃著細小的傷口放血而失血過多，腳無力的泛著酸軟，自然掙不脫賈梓的禁錮。他聽見何繼風的話忙搖頭，嘴裡嘶啞地低吼著：「別這樣！父親！我會救你的，求你別這樣，別這樣！」

何繼風低下頭看著從小腿齊斷的兩隻腿，他搖搖頭，看著他的兒子，面色越發灰敗的臉上泛著小時候裴爵經常見到的溫柔笑容，「小爵，父親累了。」

「我想你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