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下班，等圖書館裡的人走光還得磨蹭幾分鐘。吳笙弄完所有事情走出體育公園時，指針都快到半了。

馬路對面是個小區，二十層的高樓之間，卡著橘紅的落日，雲霞堆在樓頂。水泥路面撲上來一股熱浪，灑在身上的夕暉餘溫尚存。

吳笙沿著人行道走下去，一路走一路飆汗。

身著校服的中學生三三兩兩經過，讓他想起前些天聯考剛結束，這會走在黃昏的路上方回過味來，他已經高中畢業整整十年了。

他停下來，掉過頭去想看看落日，卻只瞧得一抹紅。

十年前初夏黃昏，他走在另一座城市的街道上，踩著樹蔭，默默跟在那人身後。

此時路邊一排細葉榕樹蔫了葉子，晚蟬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著，似近又遠。吳笙跟前這棵樹氣生根零零落落，一輛黑色切諾基靠邊停在樹下，車窗緊閉。餘暉將細密的葉影投射在車窗上，影影綽綽，甚是動人。

他盯著看了會，掏出手機，上前兩步俯身對準前座的窗玻璃，拍下那些樹影。預備再拍幾張時，車窗突然下降起來，但手指已然按了下去，無聲拍下了露出車窗的小半張臉。

吳笙趕忙按滅了手機熒幕，低下頭去感受著自車窗里冒出的絲絲涼氣。

「啊對不起，我不知道車裡有人……我沒有惡意，就是想拍下車窗上……」

「吳笙。」那人打斷他。磁性的嗓音，篤定的語氣。

抬頭去看，車窗已全部降下。吳笙與男人對視了幾秒後，急切地上下細看，已顧不得禮貌了。

男人長眉寬目，鼻骨高挺，薄唇窄下巴，頭髮被全部往後梳去，顯得正式而成熟，比實際年齡要大上許多。

視線又回到男人臉上，吳笙從他的瞳孔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彷彿很是驚愕。事實上，他的確感到難以置信：真的是他嗎？他居然會認得自己?

吱唷吱唷的蟬鳴就在耳邊，隔了一層心跳聲，變得迢迢不可辨。

……

「宋舒白?」眉頭攢聚，話吐出去還微張著嘴。

「是我。」

十三年的時光唰地倒流——秋陽明媚，分披著長發的女人手拿點名冊，朗聲叫道：「宋舒白。」

「到。」

他循聲扭頭去看，直直撞入少年清眸。風吹響窗外的樹葉，他心裡的風聲也鼓鼓地吹響。

「上車再說吧。」

吳笙一直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跑遠的心神被男人的話給拉了回來。

他順從地要去拉開後座的車門，又聽得男人讓他坐副駕駛座上，仍舊默默照做。

宋舒白升起車窗，轉頭去看吳笙。他低頭坐著，兩隻手交握放在併攏的大腿上，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摩挲著左手掌的虎口處。

他勾唇微笑：「你很緊張嗎？」

「啊？」吳笙下意識地抬頭，然後反應過來舉起右手擺了擺，「沒有……我就是擔心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吳笙。」男人再一次以篤定的語氣叫他的名字。

吳笙避開男人堅定的眼神，不自覺又低下頭去，雙手交握，「那麼是有什麼事嗎？」

宋舒白抬手扯松領結才說，「沒什麼事，你不要有心理壓力。我就是突然之間遇上了高中同學，想和你聊兩句罷了——你還記得我的吧？」

吳笙點點頭，驚訝得快說不出話來了。沒想到，過了十幾年，男人居然還記得他這個僅僅同班了一年的名不見經傳的同學。

這麼一來吳笙就走神了。車裡冷氣開得足，先前一身熱汗這會受了冷，涼滲滲的起了雞皮疙瘩，異樣得很。

宋舒白也不覺靜默里的尷尬，細細打量起吳笙來。他和自己年歲相當，皮膚是那種長時間缺乏光照的白，頂著一頭細幼富有光澤的黑髮，宛若少年。

好一會，吳笙終於醒過神來 ，懊惱於自己的失禮。男人卻擺出溫和的笑臉一再強調自己不介意，可以理解他的反應。

吳笙唯有尷尬地笑笑。

敘舊也是在男人的主導下進行的，吳笙只要回答就好了。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兩人高一同班，可並不相熟，後來分了班就更沒有什麼交集了。他不明白宋舒白為何看起來那麼饒有興緻。也許是乍然之間遇見了故人，勾起了懷舊心緒。吳笙明白，自己不過是引子，宋舒白懷念的不是他，而是那段尋不回的時光。

算不上多麼愉快的談話，進行了十幾分鐘便難以為繼。

男人說：「我送你回家吧。」

吳笙本不想答應，最終卻敵不過宋舒白的堅持，告知了住址。

路上男人偶爾向他確認路線，除此以外便沒甚交談了。吳笙低頭坐好，眼觀鼻鼻觀心，以求冷靜。

吳笙的租屋位於城中村，在一條街巷盡頭，車子到了路口不好開進去，裡邊空間小不好調轉車。吳笙便道了謝推開車門，那邊男人也跟著下了車。

他是想送他進去。

時至飯點，收檔的小販踩著板車，穿著酒店制服的女人騎著腳踏車，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拖鞋噠噠響，肥碩的老鼠呼啦躥過遍地的垃圾，鑽入下水道里去了。

襯衫領帶西裝皮鞋氣質不凡的男人，走在其中是有多麼格格不入。

吳笙晃了神，腳步不知不覺放慢了，落到宋舒白後面。

夕陽已消失在天際，暮光傾城。兩人走在一段安靜的水泥路上，路邊種了一排龍眼樹，沉甸甸地垂下尚未成熟的果實。其中一棵樹上掛了一塊方正白紙，上書「摘一罰五十」。

吳笙越走越慢，注視著男人的目光沒挪過。枝葉陰影落在行走的人身上，造成流動的錯覺。他一陣恍惚，以為自己走在十年前的校園裡。午時陽光燦爛，樹木蔥蘢，吳笙走在少年身後，視線越過旁人盯牢他，金色陽光和婆娑樹影簌簌流過少年後腦勺、肩膀、背上，無數次反覆擊中了吳笙的心臟。

他為變幻光影著迷，為光影中的人著迷。

兩人面對面站在大門口前道別，順便交換了手機號碼。當然是宋舒白提出來的，說是下次請客吃飯，再聊聊。

「宋先生還記得來路麼?」吳笙才想起這茬，有點抱歉地問到。

男人挑挑眉，「我記性不賴。」

在吳笙聽來，像是解釋為什麼他會認出他——一個豪不起眼的沒甚交集的同學，還是在十年後。

但還是儘力扯出一抹笑，「那麼，再見了，宋先生。」

「吳笙再見吶。」對方彎眼笑，很是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