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喜歡的前因後果，宋舒白也不是沒有想過。

學生時代，父母忙於工作，宋舒白總是坐巴士上下學。

國中三年他坐的是10路，由於經過中心商業區，永遠都是人滿為患。即使他是在起點站後兩站上車也經常沒有位置坐，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站在後門附近，方便下車。

10路常坐的學生很少，所以他還記得是在初三那年，吳笙成為了常客。一開始他並不怎麼注意這個男生，僅僅知道他和自己是同一個學校的學生，寬鬆肥大的藍色校服套著一具瘦弱的身軀，有一張平凡柔和的臉，和人對視時總是露出局促的神色，大約是個安靜靦腆的人。

時間長了，宋舒白漸漸發現男生比自己晚三個站上車。學校都是封閉式管理，周日晚上六點前到校，周五下午四點放學。他習慣四點出門等車上學，不出意外會在三個站以後看見他；放學那天下午四點半也會在公車站遇見等車的男生。

車裡人多，彼時吳笙一米七多些的個子，抓住吊環的手臂彎曲的角度不大，綳直的嘴角不知道是因為暈車還是吃力。有時候男生能坐下來，歪頭靠在椅背上，閉緊雙眼，像是睡著了。宋舒白腦子裡閃過「睡過頭了怎麼辦」的念頭，但終歸不關他事。然而男生每回都能在站點剛報出來時，睜眼起身攥著書包帶子擠下車。

上了高中，換成了X8路巴士，城市小巴，載客量少，經過的路線也比較安靜。

男生居然又和他上了同一個學校還同班。吳笙——頭一回知道他的名字，宋舒白無端地想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確實，男生在班上存在感很低，成績中等，脾氣不壞不招人嫌但就是獨來獨往，安靜得彷彿不存在。沒什麼人人會注意他，因而沒有八卦便合乎情理。不像宋舒白這個名字，不情不願也總會被捲入女生堆里。但他是一直沒有提起興趣談戀愛，對她們敬而遠之，更加沒想過自己會喜歡同性，於情事上諸多懵懂。

雖然同班，兩人還是沒什麼交集，各自坐同一路巴士上下學，有時在車廂里彼此四目相接，不到兩秒就相互錯開了。根本就不會有相熟的可能。

那時候也感嘆過，兩人幾乎每一回都能坐到同一輛車也是真巧合真有緣，完全沒想過哪有那麼多巧合都是對方的刻意為之。

吳笙喜歡坐在車後截靠近門的位子上，靠窗，睡著睡著忽然睜開眼睛，茫然看看車廂後扭頭凝視窗外。

X8路經過一段舊民居，馬路兩邊種了一溜的芒果樹。夏天金黃果實掛滿了樹，過往之人無不多看幾眼。他記得花期時密密匝匝一樹米黃，午後陽光將重疊花影投映在男生臉上、身上，公車晃晃悠悠開過去，花影金光也隨之震顫變幻。

整個人跟著車輛一顛一顛的，然而心安穩得很，溫柔地敲擊著胸腔。

兩人除了「同學讓一下」這樣的話，唯一一次對話是在分班以後。那次校運會上宋舒白參加了多個項目而且都獲得了冠軍，贏了最後一項男子3000米長跑，他就是五連冠了。然而最後他輸了，只比第一名慢幾秒，老師同學全都來安慰他，具體內容早忘了，無非是那些個慣說的話。如果不是贏多了也不會產生了過大的期望吧，於是失落也放大了數倍，讓他無比反感那些所謂的安慰。

黃昏時分，人員散去，只有宋舒白還坐在看台最上面發獃。吳笙在他身邊坐下來，悄無聲息的。

他以為男生也是來安慰他的，反覆提醒他的失敗。反感，但他還是坐著不動，目視前方。

男生卻一直沒有說話，安靜地陪他坐著，彷彿不存在。他心裡的戒備很快煙消雲散，一種微妙的感覺浮起來。

良久，男生開口了：「這樹葉很好看呀。」

他扭頭去看，男生仰著頭凝視離頭頂不遠的枝葉。看台外圍排種了枝繁葉茂的樹木，小葉片、長橢圓形，翠綠老葉或者嫩綠新葉，富有光澤。從樹下經過無數次，他從未打心眼裡注意過它們。

「這是什麼樹?」輸了比賽之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啊，細葉榕樹。」男生的臉一半隱藏在枝葉陰影里，一半被夕陽鐸上了柔光，明晦不一，奇異的感覺。

他應了一聲，轉回頭去，視線卻有了焦點，落在紅色塑膠跑道上，那裡有兩隻胖鳥跳跳停停地相互追逐嬉戲。

餘光里，男生的目光也落在那兩隻鳥上。

餘暉脈脈，細密葉影籠下來，耳邊除了男生細勻的呼吸聲，就只有歸林暮鳥的啼聲。他偶爾用餘光窺視男生，感覺得到自己繃緊的臉部肌肉慢慢舒展開來。

又安靜又溫柔。

畢業典禮結束那天，宋舒白在X8路上忍不住盯著打盹的吳笙看，想到從今以後他們極有可能再無相見之日了，心裡有些異樣。他下意識地不去多想，閉眼聽著耳機里的歌聲。

等到下車時，早在三個站前就應該下了車的男生卻還在。哎，真睡過頭了？他下車開始往家的方向走，過了一段，他回過頭去竟然看見男生在幾米開外，對上他的眼神即刻彈開了。奇怪。

他若無其事般繼續往前走，緊走慢走，身後的男生也跟著他改變自己的步伐——他在跟蹤自己。為什麼？

宋舒白並不生氣，反而隱隱期待著什麼。

他走上了長長的斜坡路，大概還有兩分鐘就可以到家了。站在坡頂，他攥著書包帶子突然轉過身去，看到的卻是男生的背影，緩緩下著坡路，橘紅色的夕照打在他身上。

那一刻，他心裡迸發出一股衝動，想要扔下書包衝下去攔住男生。為什麼要攔住他，之後又如何。他愣了一下，就被出門買東西的媽媽叫住了。

自此一別經年。

初初宋舒白沒有什麼感覺，只是偶爾在熱鬧人潮里會突然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男生，心微微地揪起來。

後來他去美國做交換生，遇到了郁青。郁青是個漂亮的少年，聲稱對他一見鍾情，展開熱烈追求。宋舒白早就說不清為什麼會答應他了，也許是某一次郁青坐在樹下長椅打瞌睡，他隔著一段距離望見斑斑樹影落在少年臉上，那瞬間竟然誤以為是吳笙，這念頭一閃而過。然而心跳得很快，也許就以為是對於郁青的心動。後來他意識到這一點時，發現郁青安靜不笑的時候，側臉確實有幾分吳笙的影子。

郁青雖然會講中文，但作風還是純西式，在情愛方面熱情得不行。宋舒白骨子裡還是偏向於傳統中式的，漸漸力不從心，同時郁青也慢慢褪去激情，兩人順利和平分手。

但宋舒白明白自己真正的原因，恐怕是越來越多地想起那個安靜的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吳笙。

直到和吳笙重逢之前，宋舒白都沒有再談過戀愛，一心撲在學業和工作上。現實圍囿，他沒法拋棄一切去找他。他在心裡掃出一塊地方，把他安放在那裡，像種了一棵樹，漫長無聲的等待也是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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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舒白不加班的一個周末，兩人去做陶瓷。

經過半年異地戀之後，宋舒白辭了職去了吳笙的城市，換了更大的租房，沒多久兩人互相見過家長後買了房同居。吳笙家出了一半的錢，宋舒白本來是沒打算讓他出的，但既然吳笙堅持也就答應了。也是一種平等對待。

周末陶瓷屋裡人多了些熱鬧了不少，小情侶為主，粉紅氛圍連綿不絕。兩人專心應對手上的活，偶爾輕聲交談兩句。

初夏上午陽光爛漫，宋舒白被晃了一下眼，手上動作慢下來，餘光里窗外一隻灰貓在草地上打滾，忽然一個猛躥消失在了灌木叢里。和家裡的貓挺像的，都那麼一驚一乍鬧騰得很，但又能在吳笙懷裡長時間安靜發獃或打盹。

偏頭去看吳笙，他低眉垂眼，雙手旋轉著拉胚，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陰影，讓宋舒白覺得漫長日子都藏在那裡。

為什麼喜歡呢？

他微微勾起嘴角，在心裡回答自己——因為和他在一起，心裡會莫名地安靜又溫柔。

兩人帶著自己製作的陶瓷杯，走在沒有旁人的林蔭道上，去往停車場。高大的棕櫚樹，棕紅方格磚地面，光影斑斑，隨風搖曳。

安靜地走了一段路，宋舒白髮現身邊的人又不見了。在一起之後，他從對方口中得知了那段年少暗戀時光，男生在他身後默默注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或許正因此，兩人走在一起，尤其是浮光暗影斑斕交錯之時，吳笙總是習慣性地落到了他身後。

這樣的緣由，每每讓宋舒白又動心又憐惜。

如果早一點知道就好了，早在人頭攢動的車廂里就邀請他一起上下學，早在那年黃昏的看台上便走進他的世界，早在家門前的坡頂上不顧媽媽的話飛身衝下去，早在重逢的細葉榕樹下就告訴他我喜歡你啊……

他駐足回身，吳笙果然在幾步開外，見他發現了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見他邁了兩步還沒到跟前，宋舒白大步走過去，牽住他的手，俯身，在他左眼下的肌膚小心翼翼地印下一枚吻。

午後風起，旋轉著繞過指間。